“是,臣劉保琪恭遵聖諭,一定盡心竭力巴結差使。地方教化維持好,多出節婦節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給點錢,我把學堂修起來,多給國家造就幾個好人才。”
幾個人聽他說得風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這說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壞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撥點銀子。隻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彈你。”劉保琪道:“人才事關國家氣運,這是皇上去四庫書房多次訓誨過的。隻要用心作養,不愁不出人才。總督臣錢灃就是貴陽人。”顒琰劉墉都聽紀昀說起過他,果然應對便捷,都暗自點頭,隻和珅聽他提到錢灃,木了木臉,旋又帶了笑容。
“你這就去吧。章頭見見和珅。”乾隆微笑著道,“但願你能多作養幾個錢灃出來。錢灃在雲南不加火耗,率領軍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壩灌渠,開地兩百萬畝種植水稻,桑蠶麻絲,田土增了三成,他自己還親自種了二畝稻,夫人家人紡織自養,大理人要給他修生祠呢!”
他大誇錢灃,說得容光煥發,和珅卻愈聽愈不自在。半個月前錢灃有密折,內容半點也打聽不出來,又有旨令錢灃進京述職,他總覺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卻又無從置喙,顒琰卻不知他心思,乘機笑道:“軍機處人手不夠,錢灃既學問才幹優長,何不補進來使用?”
“雲南百務初興,貴州他也要整頓政務。朕要他立起榜樣來,沒有三五年工夫不成。”乾隆笑道,“他年輕,已經升得太快了,眾人不免不服氣。劉保琪或在貴陽或在途中,一定要見錢灃的,傳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涼到京不遲。帶二斤人參賞給他。還有福康安,在洛陽城裏,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訴他西安的軍報過來要拆看,密封條陳再奏方略。洛陽城裏要是熱,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龍門香山,避過熱天再聽朕旨行事。”
這就是說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經撤消,劉墉顒琰頓時略覺放心。他如此關心臣下,巨細不遺體貼入微,也使眾人感慨激動不已。隻劉保琪頭一遭見乾隆治事,一時是傾盆大雨,雷擊電閃,一個處分接一個處分毫不留情,一時又如沐春風和煦宜人,一熱一涼間有點接應不暇,見乾隆擺手命退,這才跪安下來。
“和珅留一留,你們也下去吧!”乾隆說道,“潞河驛的軍報無論消息如何,都要即時報朕知道,劉墉晌飯就陪你十五爺一起用。禦製的丹陛大樂歌詞要送進來,也要推敲一下。”他頓了一下,緩緩道,“就這樣罷。”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兒,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點摸不到乾隆的脾氣,早晨傳膳時分進來,乾隆就板著個臉,太監們唬得個個悚息屏聲,幾乎都是跪著侍候,小心著套問,才曉得是為孝感教匪嘯聚造反的事。又數落幾個皇阿哥“習染名士風氣,吟風弄月標榜清高,不曉得作父親的治政艱難”,又抱怨“一絲風也不透,園子裏也這麼氣悶……”總之橫不是鼻子豎不是眼,處處都不順。好容易下了幾盤棋,漸漸緩過精神來,又來了顒琰,閑談中敘聊些輕鬆政務,已經好了,又逢上劉墉來說軍務,又複大為掃興,光火起來無論賢不肖,人人一個處分!……這會子單留下自己,又為的什麼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圖絕不摻和政事,隻微笑著側立在旁,不時用眼角餘光睨著乾隆。直待內侍們又為乾隆更衣,端來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塊,涼毛巾揩臉,漱口,乾隆輕咳一聲,和珅知道他要說話了,立刻豎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氣不鹹不淡,像說閑話又像認真問話道,“雙閘北便門出去,和圓明園對門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顯然沒想到乾隆會問這個,抬臉看乾隆一眼說道:“是奴才的蝸居……”他是個心思極靈動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說了閑話,咽一口唾液接著說道,“憑著奴才家產,全仗著皇上賞的密雲兩處莊子,還有順義和遵化賞的地裏頭出息,蓋這處宅子那是今生休想。還是沾了修圓明園的光兒,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來了。”
“園工,是國家捐賦上頭正項開支,”乾隆也沒想到和珅會直認沾光,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就是管園工的,又總攬天下財務,怎麼可以在這裏頭‘沾光’?”和珅聽著卻不害怕,見乾隆摸杯子,笑著上前一步,麻利幹練地為他倒上茶,又從容退後,說道:“皇上誤會了,和珅有幾個腦袋敢貪汙工銀?這塊地劃出來是請過旨的,有檔案可查。為十格格下嫁奴才兒子,造這個額駙府定製是三十頃,這裏隻用了二十多頃,拆遷的民居也不多,因為園子地角邊線劃出來,加上這塊三角地那就不齊整了,所以調撥出來當了存料場子。說沾光,那裏原來是個低窪塘子,廢料磚瓦堆垛棄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萬銀子,豈敢侵占庫銀呢!還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磚也沒有花錢,這園子裏石料灰渣、半截磚之類的,原都統一推到北海子邊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這些物件填充的。門口那座石坊,還有那對石獅子,是內務府按額駙府定製請旨賞給。其餘造房正用磚瓦木石,匠人工銀,萬歲爺賞了五千兩,太後娘娘三千兩,其餘的都是奴才自己賬房開支……”他記性極好,賬頭細務又十分熟悉,掰著手指一一奏說,磚灰沙料幾何,工銀飯費若幹,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細工價銀分別……都詳明無遺,有幾個管過工的太監在旁聽得都暗自吃驚,乾隆卻早已墮入十八裏霧中,連前頭的話沒聽完已經懵懂了。末了,和珅又道:“這隻是個大體。萬歲爺若信不過,那是放不爛的賬,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曉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隨便一問,你就這麼一大套!朕也沒說你貪汙嘛……還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賬,官家的賬都要放好,你說的這些朕也不得明白,隻防著有人疑惑,你兩手空空說不明白,就不好辦了。”和珅道:“這是一點也不得失誤的。戶部支出、工部收納、內務府使用報賬,比奴才這個小宅子繁複一千倍,他們上次賬簿子對賬,毛數兒錯出十六萬兩,三家對著吵,都紅了臉,我坐在上頭聽,說‘勒製台的八萬石糯米是貢米,不是采辦米,三八二十四萬,景德鎮燒的鋪水池子的瓷磚,燒炸了一窯,價錢漲出去三萬五,西山石料廠炸藥損耗冒支一萬,途運石料損毀又是個三萬五。你們給我折算,是不是頂冒了十六萬出來?’我一說他們都笑了。奴才做這麼大官,又沒有在外任也沒有出兵放馬,不在差使上仔細留神,主子要我做什麼用呢?我貪汙工料叫人查出來,不用主子說,自己也羞死了,那邊水榭子水深兩丈四,自己跳進去當了屈原!”乾隆已聽得哈哈大笑,說道:“畏罪自殺,還說是當了屈原!”
“說笑歸說笑,錢字旁邊兩杆槍(戈),利字旁邊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說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庫,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這不單是忠不忠的事,還是天理良心。這麼大個天下,這麼大個園子,銀子整兆整億的打奴才手裏過,這是多大的信任!說手指縫兒不嚴撒漏一點,那是奴才無能;說奴才中飽私囊,奴才永不敢有這個心膽!”
他前頭細算賬,後頭擺天理人情,鼓唇搖舌說得萬分懇切實在,倒比賭咒發誓指天矢口更其誠懇可信。本來這是錢灃密折裏點到的一句話,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紙。聽和珅無辜,乾隆倒覺一陣寬慰,笑道:“外頭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說錢了。”
和珅心頭卻仍不寬鬆,他自謂朝野內外上下相處,隻有灌水澆花的,沒有栽刺的,已是“一團和氣”得圓融周到,不料還是有人盯著自己,而且連點風聲也沒有就直達天聽!除了錢灃誰敢?誰能?陪乾隆走著,心裏犯嘀咕,臉上卻仍是春風滿麵,指點著西邊一帶笑道:“那邊就是寒溫泉,夏天是涼水,冬天是熱水。主子說過幾次,七事八事的總忙得顧不上去。今兒趁巧兒,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無聲點點頭,漫步隨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還在兆惠的軍務上牽念。踱著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著錢,算算兆惠海蘭察用了多少庫銀?加上天山駐軍,兵力比霍集占多出兩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兒子,進膳時候都想著有沒有嗬護他們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將軍,無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無可再晉。有人參奏彈劾,不用他們說話,朕都護在前頭,怎麼一味在前頭玩老鼠捉迷藏?朕還能怎樣才能叫他們滿意?咳……為臣難,他就不知道為君更難啊……”
“依著奴才見識,”和珅也歎息一聲,“打完這一仗,其實天下太平,再也沒有大仗可打。這不指著兆惠和海蘭察,下頭的兵將誰不指著打仗升官發財?閑在一邊看文官發財,那又是什麼滋味?再說,輕而易舉就打勝了,也不見功勞嘛!好比秦越人見蔡桓公裏頭說的‘醫生好以不治以為功’,這也是人之常情。您這頭急驚風,他那頭慢郎中,還是因為他曉得這病沒有大幹礙。軍事上頭奴才隻當過幾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這就章京,您瞧著吧,他準說這仗難打。也難怪,帶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動聲色,娓娓談心間兩個大將一個軍機各人都栽了一個“私意”根子,乾隆卻毫無覺察,想想又一陣惱恨,卻不是發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說道:“用這樣的心思事君,那就等著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變了調兒:“說這些將軍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沒有使盡十分氣力罷了。比起文官,武將們好了不知哪裏去。有文官比著,主子也似乎不必對他們求全責備,畢竟那是凶險地兒讓人賣命的差使。這會子主子不歡喜,是因為差使不順心,一個紅旗大報捷奏進來,他們一床錦被遮蓋了,主子怒氣也煙消雲散了。一個官,一個祿,一個錢,天下英雄誰能出這羅網?奴才下去,看著戶部再撥些銀子調過去,鼓勵鼓勵士氣再說。”
二人說著,已到一帶稠密林子旁邊,老樹翳天竹木婆娑比著別處更加茂盛蔥蘢,一帶女牆上頭葛藤糾纏虯枝蟠結,中間就樹勢結成的藻須花門拱著一塊石匾,是紀昀的字端楷寫著:
宜人潭波和珅笑指道:“這就是寒溫泉了。”又對跟著的太監嬤嬤侍兒女官們道:“裏頭有侍候的人,你們就在這候著,皇上叫進再進去。”說笑著帶乾隆進來。乾隆因見一帶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邊沒有設丹墀,一色大理石鋪地,規製有點奇特,張著眼看殿中時,和珅笑道:“裏頭是仿西安華清池造的,不過大些,冬天溫泉也不能露天沐浴遊泳,所以有這座殿。”乾隆這才明白,這處殿是專門冬浴冬泳用的。從殿東繞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沒有空場,一大片空闊地全是水,圍在碧樹綠叢之中,約可二畝方圓,四周全都是青石階級梯形入水,東邊是泉,水湧如溢,成潭形渦旋之後向西穿樹越牆而去——此種結構中華絕無。乾隆隻在西洋圖樣冊上見過,正要問和珅,聽池心小島旁一陣水響,轉臉看時,是幾個妙齡女子遊泳累了在島上曬太陽,見兩個男人進來,驚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驚喜地一閃,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個女孩子,光景都隻在十七八歲之間,渾身上下都脫剝得隻有一件短褲,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腳下岸邊,此時被人掩襲藏在水裏,縮著身子不敢站直,想過來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纖塵不染的水中又毫無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腳都漾在水中搖蕩不定。見乾隆下死眼盯著,四個女子都臊得羞暈滿頰。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臍,背對著岸低頭吃吃地笑,隻中間一個膽大的衝岸上輕聲喊:“和大人……興這麼看女人的麼?好歹叫我們穿上衣裳麼!”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著背轉了臉,說道,“我不敢看……說過叫你們來侍候皇上的。這就是當今萬歲爺。主子別說看,就要怎麼樣,你們也不能違旨……”四個女子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擺身的羞澀之外又加幾分不安,不知是誰偷看乾隆一眼,小聲說了句什麼,幾個人忽然爆發一陣嘰嘰咯咯清脆的笑聲。見那個叫恩春的一手護乳,試著過來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級,笑道:“好一幅美浴泉圖!既已撞見了就是有緣。你叫恩春,她們三個呢?既然遊泳累了,這邊岸上不好歇麼?為什麼到池心子上頭呢?”
那恩春被他赤條條拉上岸來,躲無處躲退無處退,嗔不是惱不得,見皇帝隨和溫存又有幾分榮耀自喜,一手被他扯著,一手將濕漉漉的頭發攬在胸前,已是嬌羞滿麵微微氣籲,偏臉低頭章道:“羞人搭搭的……主子這麼著看叫人瞧見……”乾隆嗬嗬笑道:“和珅就這麼臉背著,朕不讓他轉臉他敢轉?好,好!這麼不好意思的,你們就穿衣裳!”四個女子如蒙大赦,紅著臉,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個個鬆挽垂發寬結絲絛慵妝陪侍,和珅這才介紹,一個叫懷春,一個叫思春,一個叫逢春,一個叫恩春,“都是江南新買來的孩子,在暢音閣讓太監嬤嬤教習過,送過來侍候的。原想等主子西邊懷柔書房落成再當差,不防今兒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興得渾身都舒展了,不錯眼看了這個看那個,“四春,名字也好!剛好兒的筆墨紙硯,一人管一樣兒。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環樹隔成世外桃花源……看你們洗澡,有點像這個……嗯,這個……”他突地想到《西遊記》裏豬八戒盤絲洞偷窺濯垢泉,想想不雅,卻又一時尋不出雅的來,和珅卻有備而發,脫口道:“是牛郎看織女洗浴……”“好,好!”乾隆高興得鼓掌大笑:“這個譬喻好!牛郎看織女……好!”他沒有喝酒,言語神態已帶了醉意,幾個女子起先好奇羞縮,也有點畏懼“天威”,見他這樣,已是什麼都“好”,忍不住葫蘆兒偷笑。聽乾隆問:“會不會琴棋書畫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兒這上頭原都有點家教,奴才聽過,逢春的曲兒唱得好呢!”乾隆但覺此時身在花叢,陶醉迷離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臉兒捂嘴偷笑的那個罷?逢春——這個名兒有意思,原來會唱曲兒?取家什來,就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涼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門關稅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裏都是戲子出身,隨父兄小世界上混出來,到京走戲串堂會,什麼王府貝勒府裏都走動,龍子鳳孫達官貴人場裏練出來的,經和珅千挑萬選的頂尖伶俐人。原是預備送給乾隆的弟弟弘晝承歡破悶使用。弘晝薨了,他又升進軍機處,變了主意,又送進暢音閣,請來京名角著意調培教習出來。雖都是花信處子,自來的天生麗質,才色藝俱全了,又都見過大世麵的,今日見了乾隆,哪個肯放過富貴緣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諄諄教誨要“體態尊重,舉止有度”,早就要“體態風騷,舉止嬌癡”起來。此時見乾隆高興,又隨和如同票友票友:指非正式的演員,愛好戲劇參與演出不取薪水。當時王公貴族中間的時尚。,早放了膽,逢春便過來立在乾隆背後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側捶腿捏腳,一雙小手靈靈巧巧若有似無周到按摩,懷春和恩春取家什調箏弄弦,侍候乾隆茶水巾櫛,說笑著逗樂子,把個乾隆喜得合不攏口。和珅原怕她們輕佻惹厭了乾隆,見乾隆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也就一顆心放下,在旁賠笑道:“主子萬幾宸函,稍有整暇,音樂調娛,能得半日開懷歡笑,這也難得的。就隻她們小門小戶出身,不曉得天家規矩,看她們還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