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金佐娃皺了皺眉。他如此領會她的意思,讓她著實懊惱。
“我從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我太高傲了,不會讓它們來打擾我。我不幸福是因為……我沒有生活的欲望和興致。您在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您想:這是一個坐在天鵝絨椅子上全身綴滿花邊的‘貴婦人’說的。我不隱諱:我喜歡您所說的舒適,但同時我又沒多少生活的渴望。按您自己的理解去協調這種矛盾吧。在您眼裏這可全是浪漫主義。”
巴紮羅夫搖搖頭。
“您健康、自立、又富有;您還要什麼?還想得到什麼呢?”
“我要什麼?”奧金佐娃歎了口氣,“我十分疲憊,老了,我仿佛活了很久一樣。是的,我老了。”她說著輕輕地把短鬥篷的邊兒拉過來掩住露在外麵的胳膊,目光和巴紮羅夫的相遇,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我身後已有很多的回憶:彼得堡的日子,財富,隨後是貧困,再後來是父親的逝世,出嫁,再就是國外旅行,等等等等……回憶很多,但又沒什麼值得回憶的,我麵前是一條很長的路,但沒有目標……我不想走下去了。”
“您這麼悲觀絕望?”巴紮羅夫問。
“不,”奧金佐娃慢聲細語地說,“可我不滿足。似乎,除非我能強烈地醉心於什麼的話……”
“您想戀愛,”巴紮羅夫打斷了她,“但又無法鍾情於誰,這就是您不幸的源頭。”
奧金佐娃仔細端詳著自己短鬥篷的袖子。
“我莫非就不可以戀愛嗎?”她說。
“那倒也未必!隻是我稱之為不幸有點冤枉。相反,一個人遇到這種事那才真是值得懊悔呢!”
“什麼事?”
“戀愛。”
“您怎麼會知道呢?”
“聽說的。”巴紮羅夫生氣道。
“你在賣弄風情,”他想,“你感覺無聊,無所事事,便玩弄我,可我……”他的心確實破碎了。
“而且您或許也太苛求了。”他說著整個身子俯向前,擺弄著扶手椅上的流蘇。
“可能是吧。我認為這種事不全身心投入還不如沒有。彼此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對方,能到這樣的程度,那就沒有懊悔也不會回頭。否則寧可不要。”
“噢?”巴紮羅夫說,“這條件倒也公平,我十分詫異您至今……還未找到所希望的。”
“而您認為將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一個人是那麼容易嗎?”
“假如一個人前思後想,一味等待,並且給自己定下價,也就是說太珍視自己,就不容易;而假如不前思後想,交出自己就十分容易了。”
“怎能不珍視自己呢?如果我毫無價值,誰會需要我的忠貞呢?”
“這就不是我的事了;我的價值幾許,是別人要弄清楚的事。關鍵還在於能夠全身心交出自己。”
奧金佐娃從椅背上離開了些。
“您這麼說,”她說,“似乎您都經曆過似的。”
“我不過是順口道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清楚,這些我並不在行。”
“可您能全身心交出自己嗎?”
“不清楚。我不愛自吹。”
奧金佐娃什麼也沒有說,巴紮羅夫也噤聲了。鋼琴聲從客廳傳了過來。
“這麼晚卡佳怎麼還在彈琴?”奧金佐娃說。
巴紮羅夫站起身來。
“是,真是晚了,您該休息了。”
“等等,您忙著去哪兒?……我還有句話要說。”
“什麼?”
“等等。”奧金佐娃輕聲說。
她的眼睛望著巴紮羅夫,仿佛在仔細地端詳他。
他在屋裏走了走,然後忽然走近她,匆忙道了聲“再會”,他把她的手握得那麼緊,以至於她簡直要叫出聲,他走出了房門。她把粘到一起的手指伸到唇邊,吹了吹,突然急遽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大步向門邊走去,似乎想喚回巴紮羅夫……女仆端著盛有細頸玻璃水瓶的銀托盤走了進來。奧金佐娃停下腳步,吩咐女仆出去,又坐了下來,陷入沉思。她的頭發散了,黑蛇般地垂直到肩頭,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房間裏的燈久久地亮著,她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時而用手指撫摸自己被夜晚寒氣刺痛的胳膊。
巴紮羅夫兩小時後才回自己的臥室,靴子被露水浸濕了,他頭發蓬亂,臉色陰沉,看見阿爾卡季坐在寫字台前,手裏捧著本書,長禮服的紐扣扣得嚴嚴實實。
“你還沒睡?”他有幾分不悅地問。
“你今天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一起待得真久。”阿爾卡季說,並沒接他的話茬。
“是,你和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夫娜一起彈琴時,我都和她在一起。”
“我沒彈……”阿爾卡季開口又緘默了,他感到淚水湧到眼眶裏了,但他不想在這個愛嘲諷人的朋友麵前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