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說出內心所想的一切。”
“您能嗎?”巴紮羅夫問。
“能。”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稍微遲疑了一下答道。
巴紮羅夫低下頭。
“您比我幸福。”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探詢地看著他。
“隨您怎麼想吧,”她接著說,“但我仍要說,我們沒白相識一場,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那種——怎麼說好呢,那種緊張、拘謹最終會消失殆盡的。”
“那麼您看出我的拘謹……如您所說的……緊張來囉?”
“是。”
巴紮羅夫起身走到窗前。
“您想知道拘謹的原因,想了解我內心的想法,是嗎?”
“是。”奧金佐娃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懼又道。
“您不會生氣?”
“不會。”
“不會?”巴紮羅夫背對著她站著,“那麼我就告訴您,我傻傻地、瘋狂地愛著您……您終究逼我說出來了。”
奧金佐娃雙手向前伸出,而巴紮羅夫額頭正靠在窗玻璃上。他大口喘著粗氣;全身都戰栗著。但這並非年輕人膽怯的戰栗,也不是首次表白愛情的甜蜜驚慌,這是一種強烈的、痛苦的激情抓住了他,這種激情似憤恨,也或許是和憤恨相近的一種情感……奧金佐娃既恐懼,又憐憫他。
“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她道,聲音裏不由地帶出一種柔情。
他迅速轉過身,用一種貪婪的目光看著她,突然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摟進懷抱。
她並沒有立刻掙開他;可過了一會兒。她已站在房間的一隅離他遠遠的,望著巴紮羅夫。他奔過來……
“您沒理解我。”她低聲急急地惶恐道。似乎他隻要跨前一步,她就會叫起來……巴紮羅夫咬著嘴唇走了出去。
半小時後女仆給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一張巴紮羅夫的短簡,隻有一行字:“我是否今天就應離開,或者能待到明天?”“為什麼要走?我沒理解您——您也沒明白我。”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這麼答複了他,可自己卻想:“我對自己也弄不清楚。”
直到午餐前她都沒露麵,她背著雙手,在自己的房間裏躊躇著,時而在窗前,或鏡子前停一會兒,緩慢地用手帕擦脖子,她感覺那兒有一塊兒格外燙。她問自己,是什麼讓她“逼”(巴紮羅夫的說法)他傾吐真情,她是否事先想到了一點兒呢?……“是我的錯,”她出聲道,“但我無法預料。”她又陷入沉思,記起巴紮羅夫朝她奔過來時臉上帶著那種差不多狂野的表情,臉上不由得泛起陣陣紅霞……
“或者?”她突然說,又立即住嘴,搖了搖自己的鬈發……她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那昂著的腦袋,半睜半閉的雙眼和唇邊神秘的微笑,這時仿佛在對她說著她自己都羞於啟齒的事……
“不,”最後她拿定主意,“上帝知道這會導致什麼結果;這是開不得玩笑的,無論怎樣,世上最好的還是寧靜。”
她的寧靜保留了;可她還是感覺鬱悶甚至還哭了,自己也不知為何——決不是因為受到欺辱,她也沒覺得自己受到侮辱,倒更覺得自己有過錯。在各種朦朧的感覺——對歲月流逝的感悟和對新鮮事物的渴望——的影響下,她讓自己走到某個界線邊,並向界線外張望——她看到的並不是深淵,而是空虛……或者醜陋。
十九
雖然奧金佐娃很能抑製自己,雖然從不在乎各種成見,可當她走進飯廳吃午餐時,還是渾身不自在。不過這頓飯還是十分圓滿地吃完了。波爾菲裏·普拉托內奇來了,講了很多趣聞;他剛從城裏回來。其中有這麼個趣事,布爾達盧省長命令擔任特殊差使的下屬都要在靴子上裝上馬刺,以便當他派他們到各處辦事時,能立即騎馬出發。阿爾卡季一邊和卡佳低聲談論著,一邊巧妙地奉承著老公爵小姐。巴紮羅夫沉著臉,固執地不吭一聲。奧金佐娃瞧了他兩三次——不是偷偷地,而是正眼瞅著他,他的麵容嚴肅,氣鼓鼓的,垂著眼簾,滿臉一副輕視的堅決表情。她想,“不……不……不……”飯後她陪大夥去花園散步,見巴紮羅夫想和她說話,便向旁邊走了幾步,停了下來。他走了過來,眼都不抬,悶聲悶氣地說:
“我該跟您道歉,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肯定在生我的氣。”
“不,我沒有,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奧金佐娃答,“隻是心裏特別難過。”
“這就更糟。不管怎樣我已經受夠了懲罰。我陷入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境地,您一定也讚同我的看法。您給我寫道:‘為什麼要走?’但我不能也不準備再住下去,我明天就動身。”
“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為什麼您……”
“為什麼要離開?”
“不,我不是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