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窗紙上捅了一個小洞,看見了裏麵俯在桌子上熟睡的桓雅文。青藜燈依然灼灼燃燒著,我將那些木刺平放在掌上,微微感到了自己的手心在冒出涔涔的汗珠。我輕輕推開窗欞,提起內力用掌風將桓雅文身旁的燈給撲滅了,然後便從窗外翻了進去。
桓雅文的手下壓著一本打開的書,旁邊擺放著一另外八本書:《大學》﹑《中庸》﹑《孟子》、《周易》、《尚書》、《禮記》、《詩經》、《春秋》。那由此可以推斷他現在看的那本一定是《論語》,不過這並不稀奇,平時聽他說話就感覺很崇尚儒家思想,那孔老夫子的書他一定熟讀百遍了。我不禁感到奇怪,小時候聽父親講,成為商人,千萬不可以成為儒商,否則隻會吃大虧。而且,他已經參加過了科舉,為何還要學得這麼辛苦。
我晃晃腦袋,發現自己又沒法集中精神了。於是舉起手中的木刺,準備下一刻就將它們甩入桓雅文的後頸。
就在這時,桓雅文睜開雙眼,睡眼迷蒙地看著我:“溫公子。”
我心下一緊,手中的刺險些掉在了地上。我知道自己這下完了。—桓雅文根本沒睡著。我慌忙將那些木刺收到了衣袖裏,看他直起身子,靜靜地看著我。我的心頓時跳到連自己都無法承受的地步了,難道我大仇未報,就得死在這兒?
他看著我,柔聲問道:“你睡不著麼?”這一瞬間聽到他那柔軟的聲音,我覺得比什麼都還要毛骨悚然。他不問我為什麼殺他,他也不動手殺我,反而問我這麼奇怪的問題。難道他沒看到我的動作?
我點點頭,一語不發。打算伺機逃出去。他又說道:“在這樣的月色下,想來任誰都會失了睡意的。”我下意識地朝窗外看去,月色的確很美,將整個碧華宅都灑成了乳白色。隻是方才我根本沒心思去欣賞這些,隻是一心想要躲開九靈,找到桓雅文的房間。可是轉念一想,他可能與我一樣,想分散別人的注意力,於是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輕輕一笑,那笑靨清醇如甘泉般甜美。他說:“原想與你成為管鮑之交,但沒想到我視你若珍寶,你視我若草芥。溫公子想要我的xing命,我早就知道。隻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這麼快。”我心中一緊,沒想到他居然說得這麼直白,頓時還有些手足失措了,遂問道:“你何時知道的?”桓雅文歎息一聲,說:“在武當山上聽到了須眉道長提起你父親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你是溫恒譽的兒子。”我嘲諷地看著他說:“既然你那時就知道了,為何還要救我?”
桓雅文說:“如果我說是因為很喜歡你這個人,你會相信嗎?”我輕笑一下,說:“我相信……開始我還以為你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偽君子,不過現在我改變看法了——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心軟麼?”桓雅文說:“我從沒想過要你心軟。”
的確如此。他的武功在我之上,他若是反抗,我怕是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我質問道:“是你殺害我家人的?”他點頭。我說:“好,既然你都承認了,那就起來和我打!我若是輸了,任你處置,你若是輸了,那就拿命來!!”雖然知道我打不過他,可我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結束我的複仇生涯。至少父母九泉之下有知,自己的兒子沒有做出卑鄙的事。
桓雅文幽幽說道:“武當虛靈,流離遇合,悲喜交集,終成餘憾……你動手吧。”說完便認命地閉上了眼睛。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一臉坦然,說道:“我做的錯事,就由我來承擔。”我諷刺道:“真還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遺願就說。”他原是搖頭,卻又突然改口說道:“若有,那就是關於我哥的事吧……我最後還是沒能得到他的原諒。”
弄玉……又是弄玉。
我原以為自己對他的感情會隨著時間消逝,但是沒想到那種感情已經深入骨髓,而且開始慢慢變質。我想要報複他。我想要看著他因為我流淚、因為我受傷、因為我變得生不如死的樣子……他不愛我,我知道。可他總會有愛的人。
或許那個人,就是我眼前的這個人。
“桓雅文,我現在不殺你。”我邪惡地笑了,“我留你一條命,直到你得到他的原諒。”桓雅文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但很快眼神就變得昏暗無光了:“他不可能原諒我。”我說:“你到底做了什麼事。他竟會如此恨你。”他說:“其實我和哥並不是一個母親生的。芸姨,也就是哥的娘親是爹的正室,我娘是父親的偏房。”我早就想過弄玉和桓雅文可能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可是怎麼也不會想到xing格有些叛逆的弄玉是嫡子,溫文儒雅的桓雅文卻是庶出。不過想來也應該如此,正因為被父母寵膩多了,弄玉才會變得那麼放蕩不羈。
桓雅文又繼續說道:“爹和芸姨的喜事是包辦的,成親以後沒多久就娶了他真心喜歡的人,也就是我娘。可惜我娘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掉了,爹因為傷心欲絕,便再沒續弦。但是對芸姨的態度依然沒有好轉……芸姨是個溫柔的女人,所以在失寵之後對哥就十分溺愛,哥又十分爭氣,從小到大,武功比誰都厲害,學習比誰都好……爹雖然不喜歡芸姨,但是都還是非常喜歡哥哥。”我說:“照你這樣的說法,你不恨他麼。”桓雅文異常堅定地說:“不恨。一點也不恨。哥他是最強的人,誰也無法超過他。小小的桓雅文,更不可能。”我驚愕地看著他,想不到平時安靜溫和的桓雅文竟然會有如此堅毅的信念。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一直很崇拜他,也很羨慕他的不羈和自由……哥以前對我也很好,從小到大一直保護著我……直到後來,芸姨失蹤了,爹急得出去找她,也失蹤了好多天——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爹對芸姨不是沒有感情的。隻是一切都太晚了。後來芸姨和爹同時回到家裏,卻是被一群人押著回來的。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哥不在家,我害怕得躲在了屏風後麵。我看到一群人都在鞭打爹和芸姨,但是他們依然不肯說話……最後,他們就這樣活活被打死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氣雲淡風清,可那時的桓雅文年紀還小,如何去承受這種恐懼和悲傷?……我竟開始憐憫他了。
“後來我一直躲在屏風後,好幾天都沒有動。再餓我都不敢走出去,因為屏風前麵就是爹和芸姨的屍體……大概過了七八天,哥回來了。我看到他,立刻從屏風後跑了出來,可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虛脫了,一個腿軟就跪在了地上。可是當時我抬頭看到的人,卻不再像是我的哥哥。”
他抿了抿唇,雙眉微微蹙了起來,“哥不會用那麼可怕的眼神看著我……他更不可能動手殺我。但是這一切都成為現實了。他抽出劍想要殺我,但是還是沒有狠下心來。或許他的潛意識裏,我還是他弟弟吧。可是他抽劍那一瞬間的動作就被外麵的人看見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那人看到之後,哥從此以後就身敗名裂了。”我目瞪口呆地聽著他所說的一切,一字一句地說:“莫非這就是‘殺父母,弑弟兄’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