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 賽馬大會便到了。

馬場的圍欄後, 或坐或站, 擠滿了觀賽的人群, 一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 盛況空前。

謝曉清被領到了搭起的寬闊平台上, 他們所坐的位置離汗王蒙律不遠, 左右兩旁不是王族,便是蒙律的重要部屬。旁人向謝曉清招呼,他都客氣地應了, 卻沒意思同他們多親近幾句。

場中有美麗女子正載歌載舞,歌舞之後,賽馬會便正式開始。

謝曉清很快便看到了自家的徒弟, 他穿著一身雪白的騎裝, 雖然小小的一個,混在比賽的人群中卻還惹眼得很。小臉蛋上也沒有他人那樣的緊張之色, 反而帶著點新鮮勁兒, 好奇地張望四周。

遠遠地似乎看見了謝曉清, 朝他眨了眨眼, 笑了。謝曉清心中一軟, 藏在心底的抑鬱, 似乎也消散了許多。

作為開場,蒙律的七個兒女第一輪上場競技騎射,長子納林不出所料地兩項都拿了第一。蒙律毫不吝嗇地大加讚許了他, 當場賜了他一匹好馬。小珠舍裏兩項都是中庸, 不過以他的年紀,也算得上不錯了。

謝曉清看著小珠舍裏上了台子,朝他跑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呼呼喘著氣,小臉蛋紅撲撲的,身上還裹著一股涼氣。謝曉清將他攬進懷裏,捂了捂他冰涼的小手,又替他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奶。

見他看向自己麵前的青稞酒,溫和道:“你還小,不許喝酒。”草原人愛酒,便是孩童也要鼓勵著喝,但謝曉清在中州長大,從小便被教導不許喝。

“嗯,塔呲布。”珠舍裏應道,他被謝曉清攬著,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別扭了,乖乖巧巧地靠在他懷裏。

兩個人看起了接下來的賽事。他們麵前小幾上擺的牛羊肉和糕點,則全進了小狼崽的肚子。吃完之後猶嫌不夠,眼巴巴地瞅著鄰桌。小珠舍裏見狀,扭頭在謝曉清耳邊說了句什麼,謝曉清笑著看他一眼,也回了一句,忽而揮袖,在被小狼崽吃空了的盤子上方一拂。

一瞬間,盤子裏又多了幾大塊香氣撲鼻的羊肉,小狼崽兩眼放光,重又埋頭苦吃起來。

不遠處,一個抓起塊羊肉正要送進口中的貴族愣住了,肉汁從手指上淌下,手中卻已空空如也。

這一比比到午後,方才決出了騎術和射術的第一名。

蒙律賞賜了兩人,又看向了謝曉清這裏,高聲道:“我們這兒還有最厲害的一名勇士,珠舍裏的塔呲布,你來讓大家開開眼吧!”

謝曉清連忙推辭,終究盛情難卻,連珠舍裏都滿含期望地看著他,隻得走上前去,接下了蒙律的隨從獻上的長箭與彎弓。

來到平台前的空地上,那隨從又用一塊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上。

以他的境界,蒙與不蒙其實都是一樣。

謝曉清在神識中凝神感知,三隻綁了紅綢的大雁,從他頭頂上空飛過。他引弓,鬆手,羽箭疾飛而去,嗖嗖嗖三響,大雁盡皆中箭栽落。

“果然不愧是我那欽部第一勇士!”蒙律拊掌讚道。旁觀的人群中亦爆發出喝彩聲。

謝曉清解下蒙眼黑布,笑了一笑,並沒有得意之色。這件事他做來太過容易,旁人的稱許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塔呲布的箭法真厲害。”回座之後,珠舍裏看著他道。

“等你學了道法,也能如此厲害。”謝曉清道。兩人都沒有在意往他們望來的納林。

接下來又有拔河、摔跤等項目,到了日暮時分,雜役們便撤去圍欄,在場中放置了許多堆篝火,火上架著烤肉,供人們圍坐。台子上的眾人也紛紛下去,混進了平民中間。

謝曉清和珠舍裏在火堆旁坐下不久,有個眉眼秀麗的少女就走了過來,捧著一條潔白的絲帛要送給謝曉清這位“草原勇士”。謝曉清在北原待過幾年,知道這是姑娘們給意中人才會獻上的禮物,自然不會收下。

他心裏有了他師父,容不下他人了,但他也不想向別人提起這些事情,隻委婉道:“我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慣了,也不懂人間的風情的。”少女被他拒絕,神色黯然地離去了。

暮色漸漸降臨,許多人在火堆中間跳起了舞,也有人放聲而唱,場麵愈發歡快。

謝曉清望向珠舍裏,初時他還有些開心,眼下卻開始犯困,眼睛漸漸張不開了。便抱住他,起身道:“我們回去休息吧。”

“好。”珠舍裏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走出馬場,笑聲喧鬧聲便一下子被拋在背後。那欽部的營地裏,也一派岑寂,空空蕩蕩。

謝曉清又看了看懷裏的珠舍裏,一時間恍惚覺得,天地間也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這麼多年來糾纏不休,沒有在芸芸眾生中變為陌路,也頗為不易了。這段因果,一定深厚得很……

到了帳前不遠,獒犬巴圖便吠叫著衝出來迎接。小狼崽懶洋洋地爬上它的背,讓獒犬馱它回帳篷,又索性把濃密的犬毛當作墊子,趴下去睡起了大覺。

進了帳篷,謝曉清動作輕柔地幫打著瞌睡的珠舍裏脫了外衣鞋襪,讓他躺了下來。

“塔呲布。”珠舍裏忽而叫道,睜開了眼,似乎有些清醒了。

“好好睡吧,我給你準備了禮物,明天醒來你就能在毯子下找到了。”謝曉清道。

“嗯!”珠舍裏顯然被他的禮物激起了興趣,不願等到天亮,就偷偷在獸皮毯上摸索起來,想摸出藏在哪裏。謝曉清隔著被子,一把按住他亂動的手。

“現在還沒有,好好睡一覺才會有的。”

“是,塔呲布。”珠舍裏乖乖合上了眼睛。

他睡著之後,謝曉清便開始每日例行的打坐修行。他有些心緒不寧,想到了很多年前,陽溪城主府裏他和師父渡過年節的那一天晚上……

師父也送了他幾樣禮物,而他則買了一條劍穗送給師父。隻是那劍穗,已經不在師父身上了。師父轉世前將儲物袋抹去烙印交給了他,謝曉清查看過,焚天劍不見了,也沒有了係在劍柄的那枚杏黃絲絛的蹤影。

說不難過也是假的,但這種失落,他也早已習慣了。

第二天一早,珠舍裏一睜開眼,連外衣都來不及穿,就伸手往毯子下麵摸索。摸到了一個小包裹,便開心地拖出來,打開看去。

他在翻看著自己禮物的時候,“汪”“汪汪”獒犬衝著帳篷外叫了起來。

“進來吧。”謝曉清早已先一步在神識中“看”到了來人,平靜地道。

來人卻是納林,他命自己的隨從等在帳外,獨自走了進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獒犬一眼。獒犬沒有再衝著他叫,卻也退後兩步,避開了他,沒有湊上前親熱。

“謝先生,我想繼續向您修習!”納林朝謝曉清行了個大禮。

是在賽馬大會上看到他蒙眼射箭的模樣,所以又動了修道的念頭嗎?

謝曉清淡淡道:“修煉道法需要耐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不行的。”納林已經中途放棄過一回了,這一回,是否還會堅持不了幾天就走?

“我已知錯了,這回是真的下定決心,絕不半途而廢!”納林道。眼中閃動著堅定之色。

謝曉清端詳了一下他,便頷首道:“好,你就再來修習吧。”

其後,納林果真日日前來,與珠舍裏一道潛心修行。他進境極慢,卻也不曾怨言。

兩個人的疑難,謝曉清都一視同仁地耐心解答。

“不知你可願修習武技?”這一日謝曉清答完了納林的疑問,又問道。以納林的資質,若無奇遇,能修到築基是頂天了,也許該讓他以武入道,轉修武技,以他的矯健和體力,想必能有所成就。

謝曉清心中暗歎,自己還是不知變通,到了此刻才想到這點。

在一旁專心打坐運功的珠舍裏忽而睜開了眼睛,往他們看了一眼。

納林一愣,便道:“塔呲布覺得我更適合武技嗎?實不相瞞,我也這麼覺得,願從您修習!”

見他腰間佩刀,謝曉清便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門刀法教給了他。納林這一回練得興致十足,謝曉清也誇他頗有天分。到了侍從來叫他的時候,納林猶不肯走,被侍從催了又催,才不情不願地收刀離開。

他一走,珠舍裏便從入定中醒來,清清澈澈的眸子望向謝曉清。

“你有什麼疑難要問嗎?”謝曉清重新坐到他麵前。

珠舍裏不說話,又別開臉,看了看蹲在一旁的獒犬。

“你怎麼了?”見他似乎有些不高興,謝曉清捉起他的小手,柔聲問。

小珠舍裏仍是不說話,隻悄悄把手抽出來。

“你生我氣了?為什麼?”謝曉清不解。他猜不出珠舍裏的心思,隻得道:“難道你也想修習武技?修道還是專心一致的好,你在火之大道上天賦極佳,好好修行定會有大成的。”

“嗯。”珠舍裏應了一聲。似乎不想讓謝曉清繼續追問,又闔目,修行起來。

自從轉修武技,納林一得空便往這裏跑,在帳前空地上演練刀法。在謝曉清的指點下,他一招一式使出來,很快便有模有樣,每一刀隱帶風雷之聲,聲勢驚人。

比起來,在帳篷中打坐的珠舍裏就要安靜得多了。

這天,納林練完刀法,又破天荒地把珠舍裏叫了出來,兩個孩子走進了僻靜處,似乎要說上幾句不想讓別人聽見的話。珠舍裏腕上的瑪瑙串便是謝曉清送他的防禦法寶,等閑不能破此防禦,謝曉清也就由著他們去了,沒有動用神識窺探。

不一會兒,小珠舍裏獨自回來了。

“你們說了些什麼?”謝曉清問。

珠舍裏搖頭不肯答,眉眼間帶著些倔強之色,待謝曉清蹲下身繼續問,他一溜煙就跑進帳篷裏去了。

到了第二天,謝曉清才知道兩個孩子所商議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一大早,珠舍裏便要侍從領他去馬場,還罕見地凶了謝曉清一句,不要他跟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