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 和林王城。
市集上熙熙攘攘, 一派繁榮景象。市集當中巍然聳立著一座高入雲端的祭壇, 巨大的雄鷹塑像展翼欲飛。
這祭壇的所在原本也是一片連綿的鋪子, 二十多年前被推倒改建後, 人們也漸漸看慣了這處景象, 有什麼祈求, 還會備好貢品前去祭拜。據說靈驗得很呢!有一年遭逢大旱,數月不雨,草木盡皆枯黃, 接下來隻怕要餓死牲畜,鬧起饑荒……那時他們的汗王珠舍裏親自率領著官員們,在這座祭壇舉行了祭天儀式。第二天, 一直炎陽高照的天空, 就湧來了濃雲,雨水傾盆而下!
從那之後, 前來祭祀的百姓更是絡繹不絕。
“小心點走, 別踏空, ”和林城的平民朝魯一手提著盛放祭品的草籃子, 一手牽著自家幼子, 登上祭壇前的長階, “待會兒要恭敬點,知道嗎?鷹神會聽見我們的祈求,你阿媽的病就能早日治好了!”
幼子阿日昔懵懂地點點頭:“阿媽這麼好, 鷹神一定會保佑她的吧?”
他們倆爬了好一會兒, 才上了雄鷹塑像所在的平台。朝魯拉著兒子尋了個空地,把祭祀用的青稞酒和牛羊肉都一一擺好,和阿日昔跪下,向塑像虔誠叩拜起來。
“鷹神大人在上,汗王大人在上,望您們降下慈悲,治好孩子他娘的病……”
阿日昔也有樣學樣,念念有詞。
祭祀之禮還沒進行到一半,原本的朗朗晴空,陡然昏暗了下去。似是夜晚提前來臨。
要落雨了?
朝魯不想在祭祀時分心,惹鷹神大人生氣,他正要繼續叩拜,就聽旁邊的人群如燒開的水一樣喧嚷起來……
“怪物、怪物出現在天空上了!”
一聲雷鳴般的轟隆巨響,蓋住了人們恐慌的呼叫聲。就連祭壇腳下的大地,都震了兩震。
阿日昔被嚇得大哭起來,朝魯也顧不得再祭拜了,慌忙把他護在懷裏,抬頭往天空看去。
怪物,果真是怪物!他不禁瞪圓了眼睛,整個天空中都是那條盤著身軀的烏黑巨蛇,背後還長著兩隻雄鷹的翅膀,那血紅的瞳子,簡直就像是兩個太陽……天啊,這怪物一張嘴,隻怕連半個城的人都能吞下去!
朝魯腳下發軟,瑟瑟發抖起來。
鷹神大人保佑,汗王大人保佑……將這怪物趕走吧!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祈求,下一刻,從他跟前的雄鷹塑像體內,竟飛出了一頭純白的鳳凰,扶搖而上,迎上了那頭長著翅膀的巨蛇!鳳鳥矯捷優美,身軀之龐大,卻不亞於巨蛇。雙翼一展,也能遮天蔽日。
鷹神大人顯靈了嗎?朝魯眼露狂喜,更加虔誠地叩起首來。
亦有許多百姓和他一樣,如夢初醒地向鷹神連連叩謝。
天空中,一龍一鳳已纏鬥起來。
黑炎與寒光相撞在一處,又同時湮滅。
雪白的鳳羽和暗紅的龍血,如雨般淅瀝飄落。
應龍長尾一甩,擊落無數鳳羽;鳳鳥的尖喙利爪,也在龍身上劃出血淋淋的創口。
每一擊,都聲勢驚人!這座城池卻似被什麼力量籠罩住了,全沒有受到殃及。仿佛空中那驚心動魄的搏鬥,不過是場有聲有色的表演。
任外界鬧翻了天,祭壇地底的密室裏,一個俊秀男子正合著雙眸,沉靜地盤腿而坐。他自然就是這座王城,也是整個北原的主人珠舍裏。
他身上的氣息,也在飛快地增長。從原本的元嬰境界,一舉突破了化神之檻,一劫,二劫,三劫……迅速回升到了他轉世之前的修為。他也不再加以遮掩,這應龍便是嗅到了他的氣息,才追蹤而來。
他在轉世之時散去了絕大部分功力,就算如此,新生的身體和意識海也還承受不住,隻能將神魂封印,直到金丹期才初步解開。利用上一世帶來的那極為微弱的一絲化神靈力,日夜不斷地滋養丹田、淬煉肉身,才讓他重返化神之路,要比第一次修煉的人快上幾十倍。
別看他此際神色寧靜,那頭雪白的鳳鳥,便是由他心念指引,凝聚而成的。
也是他操縱著鳳鳥,與應龍生死搏鬥!
他身在的這間密室,就是玄陰大陣的核心。冥泉的力量,就從此處被玄陰大陣抽取,用以維持那威能絕倫的白鳳。淩漣在建造陣法之時,也融合了神道的法則,外界百姓的祝頌聲和香火願力,亦能增添鳳鳥的力量!
一輪皓月般的廣寒精魄,高懸於這處幽深的地底密室中央,幾不可辨地徐徐轉動,鎮壓住了這座大陣。隨著時間推移,廣寒精魄也在逐漸削減大小,仿佛陽光下漸漸融化的冰珠——要全力發動大陣,自然需要不小的代價,原本要付出的,是城中上千人的性命。
激鬥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夜。
應龍已逐漸衰弱,但鳳鳥的力量源自地底冥泉和百姓願力,卻是源源不斷。
那應龍早已覺得不妙,想要竄逃,又為白鳳所阻,脫不了身。
好不容易布下大陣,正要將它一舉擊殺,淩漣豈會將它放跑?
垂死掙紮之際,應龍煞氣狂暴,戰力暴漲,黑炎所至,幾乎燒融了白鳳的半邊身軀,亦摧毀了下方那尊高聳入雲的雄鷹塑像。滿城之中,頓時都是驚惶哭叫之聲!
但百姓們所擔憂的“鷹神”,並未消散,反而又幻出一個化身,將應龍前後包圍。
又苦戰半日,終於分出了結果。
一聲蒼涼的龍吟聲中,應龍血紅的瞳子如燈盞熄滅,龐大的身軀也從半空墜落。
還沒落上地麵,就忽而消失不見。就像那占據了天空的身軀隻是個幻影一般。
祭壇地底,淩漣陡然睜開了雙眼。他所散發的氣息,也在一瞬間,衝破了關隘,漲到了四劫境界!
一枚閃爍著幽光的空間法器,也飛到了他麵前。應龍這種高階妖獸,血液骨骼,鱗爪筋肉,都是上等的煉丹材料,自然不可浪費。
“陛下還在閉關嗎?”寢宮之外,慶格爾問了侍立兩旁的宮人一句,略覺失望地搖搖頭。他和巴彥每日都來求見,從天空出現異變以來,卻一次也沒見到汗王陛下的身影。好在,這異變看上去也快結束了,龍鳳的鏖戰即將分出勝負。
正要轉身離去,宮人忽然齊聲道:“陛下!”
兩人連忙回頭望去,驚喜地躬身行禮。
一人正從殿內走出。
二十年過去,兩人已經從英挺的青年將軍,變作了微微發福的中年人,而珠舍裏卻還是年輕的模樣,比之當年的“少主”,隻不過氣度上更為沉穩。
“陛下,這幾日城中異常,屬下派人調查,卻……”慶格爾還待彙報,就見珠舍裏微微一笑,打斷了他。
卻讓慶格爾看得一怔。汗王陛下散發的威壓,又變化了!望著他,就仿佛在望著山嶽河川,時光流轉……他怎會有這樣的錯覺?
“我已決定遜位,這王城就留給你們吧,遜位書我也寫好了。”珠舍裏道。
聽到這話,兩個人都是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的手中忽而憑空多了一隻卷軸,而汗王陛下的身影,已自他們的麵前消失。
慶格爾和巴彥還沒意識到,此後的北原,再沒有一個人見過這位在曆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雄主。
這時候的淩漣已掠過了王城上空,即將穿越整個北原,往遙遠的西荒飛去。
他沒有再回頭望上一眼。在北原的四十年,也不過是他漫長生命中的一小段。
……
入西荒,經埋骨沙漠,越過此方世界的邊界,而後踏入茫茫星穹,往鴻蒙境而去。
鴻蒙境的外圍,依舊有許多化神修士來來往往,不時有人悄悄打量著擦肩而過的這個白衣修士——居然是四劫境界!在這片區域,已是鳳毛麟角了。
一進入鴻蒙境,淩漣就放出神識,仔細搜尋。花費了半個月功夫,終於感知到了從虛空中傳來的那一絲微弱的氣息。
是從一棵根深葉茂的老樹下傳來。樹叢附近,還殘有防禦陣法的遺跡。
瘋長的雜草灌木已經將那人掩埋,淩漣細心地將草葉撥開,露出了裏麵那人的身形。他伸手輕輕撫上謝曉清的側臉。
他已經全然變成了木頭的塑像,眉目雖還栩栩如生,卻幾乎沒有了活人的氣息……還餘有最後一絲靈智,仿佛一陣風便能吹滅。
“你想對我說什麼?”感受到了那股遊絲般衰弱的氣息,這時劇烈地波動了一下,淩漣輕聲呢喃。
謝曉清的氣息似乎急切地想對他說什麼,卻無法分辨。
淩漣在心中輕輕歎息。
這一趟他是不得不走的,謝曉清是為了他才身陷此地,他若是拋下不管,隻怕道心便會有瑕疵,最後的心魔劫難過。想不到……他本來以為謝曉清代表的是第五劫,起源於與自己因果最深的事物的那一劫,誰知,也有可能變作心劫。
他的行事一向不論正邪,隻問本性,就算造下再多的殺業,辜負再多人心,也不會讓他道心受損。唯獨這件事不同。就好比一個作惡多端,仍有一絲良心未泯的魔頭,也會因他曾殺害過一個小女孩而愧疚,並在心魔劫發作時,死於這絲愧疚之中。盡管他心裏,也未必對那個小女孩有多深厚的感情……
沒有人告知他,但他冥冥中,已經感知到了這一點。他久已沒有什麼凡人的感情,但不知何時起的這絲情意,卻不難確認。
上輩子他為了開啟某處傳送陣,將年少時的記憶全都割舍。看來他也忘了,他的本性隻是薄情寡義,而非徹底的無情。
淩漣的手緩緩下滑,拂開纏繞在謝曉清軀體上的草莖,將他穩穩抱在了懷中,站起身來。
“什麼人?”察覺到了什麼,他忽而皺了皺眉,猝然轉身。
一個虛幻的身形,正從前方樹林中凝結出來,卻是個衣飾華麗的倜儻公子。
“想不到還能在這兒見到你,元修。好久不見,你竟有四劫修為了!你的風姿,卻還像以往那般瀟灑飄逸,令人心折呢。”那人笑道,語聲爽朗,聽起來也令人愉悅。
淩漣也淡淡一笑:“好久不見,封煜。不過這兒,似乎不是個敘舊的好地方?”
說話間,也不避諱,出手迅疾如電,在懷裏的謝曉清身上連點了幾處,紅光在指下漾開,正是結了個防禦術。他有靈力護體,謝曉清周身卻是靈力枯竭,身體也極為脆弱,若是稍後動起手來,謝曉清很容易被殃及受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