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渾浩瀚的木係靈力, 如一條不馴的龍斂起了利爪, 漸漸由躁動變為平穩, 在周身經絡中遊走。每運轉一個大周天, 就更圓融上一分。
終於, 謝曉清慢慢睜開了雙眼。
可以出關了!他又重新獲得了對靈力的全然掌控, 也將狀態調整到了巔峰。做了一塊僵死的木頭二十年, 又無知無覺地沉睡了五十年,任誰都會在靈力的感知與操縱上,落下一大截的。
走到外間, 他一眼就望見一個著藍白道袍的垂髫童子,正向師父請教什麼。察覺到他進來,兩個人都轉頭望向了他。
小狼崽化形的道童眼眸晶亮, 笑得也很開心, 隻差一根毛茸茸的狼尾巴在身後拚命搖動:“師兄,你出來啦!”
師父望著他的眸子裏, 亦有淡淡的笑意。
被這兩個他愛著、也愛著他的人注視, 謝曉清心頭不禁浮起暖意。人生如此, 他還能有什麼祈求呢?連師弟他都有了一個——盡管是隻小狼妖, 他們這個師門也算初具了規模, 若是他以後也機緣巧合收下徒弟, 就會有人叫師父一聲“師祖”了。
上前拍了拍小狼崽的腦袋,謝曉清喚道:“師父。”
師父所散發的氣息,已經從四劫境界, 晉升到了五劫。他這一劫渡得無聲無息, 謝曉清卻知道,此劫果真與自己有關!第五道天劫,源自這個大千世界中,因果關聯最深的人或物。依照這個大千世界流傳下來的前例,有一心一意操持家族的族長,遭受族人背叛,權位被奪,功力盡毀;也有曾經情深意篤的道侶,隻因不經意的一句話便反目成仇,不死不休……造就這些悲劇的根源,並不是憑空生出的,而是平日裏累積下來,在這一劫中徹底爆發。
師父的這一劫應在自己身上,而他們之間的裂痕,也是顯而易見。在那鴻蒙境中,要不是一念之差,他就會拖著師父,一道去死了!謝曉清也知道,為了渡過這一劫,師父原本是能夠先下手為強,殺了自己的。但他選擇的方法,卻是接納自己,將這一劫慢慢化解。以師父冷心冷情的性子,要令他做出這種決定,並不容易……從前他介意師父罔顧人命,介意師父不愛自己,但自從師父將他從鴻蒙境救出來後,這一切都不必介懷了。
日後他也會渡這一劫,與他因果最深的除了師父,也不會有旁人。謝曉清卻不怎麼擔憂,依照前例,與所愛之人一道化解了此劫之後,自己再渡劫,會容易上許多倍。說不定他們隻需吵上一架,劫難就過去了。
以神識查探了一番自己的修為,師父點了點頭:“周身靈力已臻圓滿之境,快去渡劫吧。”卻是還沒說上兩句話,就催促著他渡雷劫去了,“此刻正該一鼓作氣,衝破關隘。”
“是,師父。”
“師兄一定能平安渡劫的,嗚嗷!”小狼崽道。
“那是自然,你們等我的好消息。”謝曉清笑著揉了揉他柔軟的頭頂,正要離去,又見師父從儲物袋中招出一物,送到了他麵前。
“你將這個收下吧。”淩漣道。
卻是一尊巴掌大小的琉璃寶塔。謝曉清立刻認出來了,這是件應對雷劫的秘寶,玄黃功德塔!
上一回師父連渡了兩重天劫,備下的玄黃塔消耗一空。這件秘寶,隻可能是師父在自己沉睡之際,搜集功德之氣特意替自己煉製的……謝曉清心中感動,收了下來。
……
天雷擊穿了拱衛在身周的粗大藤蔓,貫通了他的身軀。
劇烈的痛楚,讓他難以抑製地顫抖起來……蔽體的衣衫早已化作飛灰,仿佛被雷電之鞭猛力抽打,周身皮肉綻開,一絲絲血線蜿蜒流淌。轉瞬間,那些慘烈的傷口便愈合、消失。在下一聲天雷轟鳴中重新崩裂,又頑強地再度愈合。
生生不息,涅槃再生——這就是木之大道的真意!
大地震動。他方才所坐的峰巔,已被前八道天雷夷為了平地。
最後一道天雷,放出灼眼之光,帶著懾服世間一切生靈的威勢,從陰雲密布的天際降臨。
謝曉清仰起頭,坦然相迎。心頭悄然浮起的一絲懼意,也在此刻煙消雲散。他將那尊玄黃寶塔揚手拋出。宛若琉璃的玲瓏小塔飛入半空,便迎風長大,放出至正至純的明黃光暈,將他籠罩其中。
天雷從塔頂一穿而過,玄黃寶塔顫了一顫,頓時崩毀,而雷劫的威力,也削減了三成。
謝曉清操縱著浩蕩的木靈,全力迎了上去。他心中知道,這一劫是渡過去了!
轟然巨響的餘音,過了許久,方才止歇。
謝曉清在原地調息片刻,讓傷勢稍作恢複,就換了套衣衫,從渡劫的山穀裏飛了出去。
他遠遠就瞧見,有兩人正等待著他。
“師父,阿灰!”瞬息之間,他已飛到了那兩人的麵前。
“恭喜。”淩漣笑道。
小狼崽則回了一聲“嗷!”
“師父,我……本以為你不會來的。”師父他,向來不做什麼多餘的事。
“我雖不能在你渡劫之時插手,不過若有萬一,還來得及護住你一命。”淩漣答得坦率。
“原來如此。”滿心溫柔湧了上來,謝曉清也顧不得小狼崽還在一旁,一把抱住了他。
……
謝曉清在月夜之中飛遁。
下方是蒼茫的海麵,漆黑的海水上,浮動著一縷皓白的月光。
片刻,他已飛到了一處海島的上空。這裏似乎是一座海上城池的廢墟,荒涼死寂,淡淡的霧氣籠罩島上,連一絲活物的氣息都沒有。
這裏就是鴻蒙境中脅迫師父的那個封煜,記憶當中的連源城麼?這座城池毀於五百多年前,那一戰裏,多名幽冥道修士參戰,導致鬼氣在這座島上淤積不散,將這兒變成了一塊草木不生的死地。雖然將這座島恢複原狀的辦法不是沒有,但需要耗費大量心力,又有誰會去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當然,除了謝曉清他自己。
他在空中停駐,雙掌在胸前輕輕一合,眸底碧光一閃,甚至無需念動咒訣,充溢著淨化之力的木係真元,就如漣漪一般,從他身周徐徐擴散開去……
不一會兒,籠罩在這島上數百年的霧氣,就逐漸散去。
“昏昧混沌,徘徊世間,又有何益?請你們……再入輪回吧!”謝曉清低喃。
隨著他這輕聲一句,霧氣中影影綽綽的鬼影,也在他散出的這股溫和而堅定的木係靈力中,一個個消融不見。
他又眼見城池一角,有個似乎是誤入此地、又被瘴氣所迷的修士,原本如行屍走肉般在城中遊蕩,這時陡然清醒過來,四處張望一下,連忙運起遁術飛快逃離,不禁目露笑意。
能與人為善,總是好的!
他飛遁萬裏來到此地,便是為了將這裏徹底淨化。這段時間師父在閉關,專心煉製一件渡劫秘寶。師父也答應過他,等到出關,他們就一道雲遊天下,多做些善事,以削減孽業之劫的威力。
謝曉清得了空閑,就想起了連源城。
他在鴻蒙境中爆發了自己的潛能,在一瞬間將封煜等人所化的地縛靈盡數送入了輪回,也在同時,感知到了藏於他們神魂中的記憶。那個封煜,似乎曾是個魔道巨擘,成名比師父還要早些,在魔道上頗有權勢,消息也極為靈通,師父早年的幾樁惡事都瞞不過他。
這連源城的毀滅,與師父脫不了幹係。
往事已矣,謝曉清自然不會再拿這個去質問師父。他也知道,師父是絕不可能悔過的……他嚐試過扭轉師父的本性,想要他與人為善,但完全失去了記憶的珠舍裏,都不能改變本性,又何況如今恢複了記憶的他?
既然選擇陪在師父身邊,就要全盤接受師父犯下的“惡”,他能做的,就是盡力替師父彌補。
將流落在世間的孤魂野鬼送入輪回,是為功德。
這些魂魄的怨氣凝聚起來,會透過孽業之劫反噬到師父身上,他更不能放著不管。
腳下這座沉寂多年的島嶼,正如一個奄奄一息,又被神醫妙手救活的病人,慢慢地恢複生機。
看來過不了多久,島上又會生出青青綠草了。
卻在這時——
一聲驚叫,從他靈力所及的盡處傳了過來。
“不!我……我還不想消散!”
謝曉清一怔,收了手,心念一動,就已落上了連源島,現身於發聲的那個魂魄麵前。
是個裙擺飄飄的少女,她死去之時,大約還年輕得很。
此刻她雙手捂住顱腦,似在強忍著痛苦。謝曉清的靈力,對活人來說是靈丹妙藥,對身染汙穢的遊魂,就算得毒|藥了。
謝曉清心知自己出手幫她,隻會適得其反,便在一旁靜靜等待。普通的鬼魂,在他的靈力下眨眼便會散去,這少女魂魄不滅,想來心中還有什麼執念吧。
半晌,那少女終於放下了雙手,抬起頭,看見了謝曉清。
“剛才……就是你…動的手?你究竟…想做什麼?”她問。
“在世上無知無覺地飄零,終究不是正道。我想將你們都送入輪回。”謝曉清道,“當然,我也有私心,我要替師父削減孽業。”
“你師父是誰?”少女不解。
“他曾經化名為沈決明。”
“沈決明?!”聽到這個名字,少女俏麗的麵容,一瞬間猙獰起來,望之可怖。
“沈決明……”她又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喉中溢出冷笑,“他這種背信棄義、薄情寡義之人,竟然還能收到徒弟?”
謝曉清不想再聽,偏又無法反駁,隻道:“你執意不肯進入輪回,可是有什麼執念未竟?”
那少女眸中的怨恨之色漸漸隱去,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若說有,你會替我完成麼?”
“隻要在我力所能及,又不會妨害他人。”謝曉清道。
“嗬,你要替師父了結舊事,不想留下缺憾麼?沈決明他何德何能,收到一個對他如此赤誠的徒弟……你明明知道他做過什麼,是哪種人,還要替他辦事,小心你自己也被他利用而死!”
她語氣激烈,卻不能擾亂謝曉清沉靜的神色。
“多謝姑娘關心,他不會害我的。你那樁執念,究竟為何?”
他的確曾對師父殺了自己耿耿於懷,現在都已放下。說起來,還要多虧鴻蒙境中他劈出的那具心魔化身,一直在他耳邊叨叨不絕,專挑他心中的痛處去說,不破不立,反倒紓解了他的心結。
在他瀕死之時,身軀化為木質,心魔也在那時,隨著師父的一句“等我帶你回來”消散殆盡。他的心境,自此又澄明堅定了許多。
“哼,冥頑不靈!”少女也沒有再多費口舌,沉吟了一下,道,“說起來……有些羞愧,我的執念,僅僅是一支碧玉簪。那是我亡故的大哥贈我的,我很是喜愛,卻不知什麼緣故,就在連源城被攻破的前兩天丟了,遍尋不著。在我死去之後,我被困在島上,就想著再去找一找它,一尋多年,找遍了城中的每一塊瓦礫,都不見那碧玉簪的蹤影。反倒讓它成了我的一個執念……”
她輕歎一聲:“我也不願再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島上,隻要你將這碧玉簪找來,我就去輪回轉世。”
“這碧玉簪不在島上,多半是被人帶離了島。”謝曉清一怔,“五百年前丟失的一枚碧玉簪,要我如何去找?姑娘此事,是否有些強人所難。”
雖有回光幻境之術,可以追溯曾經發生的場景,但要追溯到五百年前……即便以他的化神境界,也遠遠辦不到!
“我自然不是叫你大海撈針,”少女噗嗤一笑,“其實我這兒,還保留有一樣奇珍異寶,相傳是天仙真君所製,可以將人傳回過去。你回到五百年前那簪子還沒丟失的時候,就能將它帶來給我了。”
“傳回過去?”謝曉清聞言,大吃一驚。
“怎麼可能……我從未聽說過什麼秘術,可以逆轉時光!”就算是天仙真君,難道便有這樣逆天而為的力量嗎?
“你看一眼此物,或許就能分辨真假了。”少女也沒有扭捏,徑自結了個印,清光亮起,從她腳底的瓦礫堆中,一物飛了出來,落入了謝曉清懷中。
觸手溫涼,形狀如枕。
“這是回夢仙枕。”少女道。
雖然是從瓦礫堆裏飛出,仙枕的表麵卻纖塵不染,光可鑒人。謝曉清立刻便感知到,這仙枕上殘留的,是多麼強大的一股氣息……雖然過了成千上萬年,這股氣息已散去了大半,但其中蘊含的高深境界,卻是不容錯認的。
這少女所言,隻怕還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玉枕,翻看起來,一側的古篆紋樣,映入了他的眼簾。
讀不出來,更無法書寫,但這些篆字的含義,卻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謝曉清心神一震,是真的,可以借助此物回返過去。但這些篆字也同時警告他,就算回到過去,也隻能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切不可妄圖改變大局。
“我說得不錯吧?”見他臉上神色,少女知道他已然相信了,“這件寶物是我父親意外得來的,他對照古籍研究了許久,方才確認了它的用途。但此物雖然神妙,卻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它所蘊含的靈力已經消散,與一塊普通的玉石也差不了多少,要將它重新激發,非得要化神期以上的力量才行。在我這裏,也隻能做個擺設罷了。”
“好,我替你將碧玉簪取來。”謝曉清沉吟一下,點點頭道。
少女便交待了他一些事情。原來她就是昔年連源城的城主之女,名叫方雨桐。她讓謝曉清不妨扮作隨侍她的那名影衛的模樣,盜取玉簪更為方便。
碧玉簪收在何處,如何打開梳妝匣的機關,她也教給了謝曉清、
謝曉清一一記下,催動靈力,注入了那溫涼沁人的玉枕中。
漸漸有輝光從玉石上透出——而後,眼前的景象猶如蒙上了一層輕紗,朦朧起來。
一晃眼,光景已變。
……
這是一處幽雅的庭院,假山嶙峋,水波澹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