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一個小鎮中, 醫館外排起了長長的人龍。

門臉簡陋的醫館內, 謝曉清正坐在櫃台後, 替一個老者切脈。片刻後, 他向身旁的夥計說了個方子, 夥計便去背後牆上的藥櫃裏抓藥, 配了三份, 以紙包起,捆成一紮。

“每日煎服一份,連服三天即可。”謝曉清將紙包遞給老者, 囑咐道。

“多謝,多謝大夫!”老者將藥包緊緊攥在手裏,蹣跚離去。出了門, 在醫館的一側, 還有個臨時搭建起的茶棚,紮著雙髻的稚齡童子從熱氣騰騰的銅壺裏倒出一碗, 雙手捧著, 主動送到老者麵前。

“老爺爺, 喝茶!”聲音脆脆亮亮的。

“這個小娃兒, 真是討人喜歡得緊!”老者樂嗬嗬道, 接過茶碗, 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慢慢喝完。一碗澄清的茶水見底,老人晦暗的氣色,竟亮堂了許多。

聽到老者的話, 醫館裏的謝曉清不由在心中偷偷一笑。凡人都將妖類視作吃人猛獸, 那老者若是知道小狼崽的真身,還不得大吃一驚?

他和師父開設這臨時醫館,是為了累積善行,將來渡孽業之劫容易一些。至於妖獸渡劫,就不是這一套了,小狼崽仍跑前跑後,積極得很,也算難能可貴了。

謝曉清又在神識中,偷看了醫館裏間的師父一眼。他正守著一尊丹爐,似在凝神分辨丹爐逸出的氣息,不時調整火候,或是往爐裏添加一味材料。

小狼崽的那鍋茶水,自然不是普通的茶水,溶了師父所煉的養元丹,能夠祛除毒氣,固本培元。配上他開的藥方,才能將這些鎮民的怪病治好。

謝曉清給下一個病人開著方子,一半的神識幾乎舍不得從那人身上移開。師父在煉藥時,也依然果決自信,一舉一動又如有韻律,風姿瀟灑。仿佛隔著裏間的那一層結界,他都能聞見爐中丹藥那清香微苦的氣味。

接過草藥包,憔悴的婦人連連道謝,謝曉清朝她溫和一笑。能幫上他人,他從心底便覺得滿足。這段時日,他和師父周遊各地,救助災荒疾苦,這種日子就如他所夢想過的那般,令他時時刻刻,都在幸福之中。

而師父他,雖然性子冷漠,從不在意旁人的困苦死活,好在他也並非嗜血好戰、殺人取樂的魔頭,做這行善救人之事,不算是違背了他的本性,既然有助於渡劫,反而是合乎了他自己的利益。

眼見又一人踏進了醫館的門檻,在竹椅上坐下,謝曉清正要開口讓她把手腕遞過來,眼前景象微微一花,一陣虛弱從體內深處湧了上來。

他知道這是昨天散出靈力淨化附近的水源,損耗過多所致。似乎幾十年前,曾有一隻渾身帶毒的妖獸死在穿鎮而過的河流之畔,染汙了河水。鎮子上的百姓日日飲用此水,雖然不至於猝死,但也漸漸生出各種怪病。謝曉清也是聽說了此事,才和師父趕來的。

“大夫,大夫?”坐在他麵前的少女怯生生地喚道。

謝曉清緩過神來,慢慢吐出幾口氣,朝她笑道:“抱歉,走神了。”手指搭上她的腕部,認真切起脈來。

“不必勉強,”那人溫潤的語聲,忽而響起在他耳畔,“你體力不支,就先閉館,讓鎮民明日再來吧。”

謝曉清知道自己剛才那一失神,也落入了師父眼中,連忙道:“無妨,我再診上一個時辰,外麵的鎮民們也等很久了。”

“一個時辰麼?”師父倒也沒有再說什麼。他一指爐火正旺的藥爐,將火勢減弱,就從結界封起的裏間走了出來。

謝曉清一邊同那少女詢問著病情,一邊分心望著他。醫館裏還有好幾個打下手的人,是這鎮上原先的大夫和藥鋪夥計,被他們雇傭來幫忙。謝曉清就見師父同其中一人說了句什麼,那人便邁出醫館,往門外長長的隊伍裏走去。

很快,原本排得還算整齊的隊伍後半截,就混亂起來,有人轉身離去,還有的踮腳往醫館內張望。

看來師父是先遣散了部分鎮民,免得他們多等。或許也擔心自己一時心軟,非要全部治完才肯休息。

外麵忽而喧鬧起來。似乎有鎮民不肯回去,想插到前麵,罵罵咧咧地和師父派出的那人推搡起來。

醫館外頓時陷入騷動。

卻在這時,錚錚淙淙,如流泉鬆風,一陣琴音悄然彌散。

謝曉清眼見師父招出一把瑤琴,抱在懷中,隨手撥了一支清塵曲。

琴音過處,人人頓覺心神清靜,騷動很快就平息下來。

“師父。”謝曉清笑著喚了一聲。

“嗯。”師父轉頭看他一眼,將琴收起,便回裏屋繼續煉丹去了。

他們在這小鎮上待了三天,第三日清早,又上了路。

這方大千世界,何等的廣闊,好在下一道天劫來臨之前,也沒有什麼可心急的。

他們沒有走官道,走了一條從雜樹林裏穿過的僻靜小路。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謝曉清和化成人形的小狼崽,一人手裏抓著一隻油紙包起的蔥油餅。這是鎮上有位阿婆一大早趁熱送來的,一定要他們帶著路上吃。

“這蔥油餅……還真像我家鄉的風味……”謝曉清咬了幾口,露出懷念之色,又向淩漣道,“師父,真的不嚐嚐嗎?阿婆的手藝很不錯!”

“唔唔。”小狼崽也吃得連連點頭。它向來熱衷肉食,一塊蔥油餅能讓它吃得如此開心,可知的確不錯。

淩漣瞟他一眼,帶著些許笑意搖了搖頭:“你還是脫不了凡人的習慣。”

“雖然修道之人無需飲食,但品嚐美食,也還是一件樂事。”謝曉清道,“師父有多年沒有吃過東西了吧!其實我……做得一手好菜,若有機會,還想做給你吃呢。”

“我也要吃,唔,要吃師兄做的菜!”淩漣還未答話,小狼崽就連忙叫起來。

“好好好,當然有你的份。”謝曉清拍拍它的小腦袋。

說話間,前麵一條湍急河流橫攔而過,臨近處沒有橋,他們也不在意,踏水而行,如履平地。

“嗚嗷,”小狼崽忽而嗅了嗅鼻子,“有妖獸的氣味!”

它真身是狼,嗅覺自然極為靈敏。謝曉清也早已在神識中察覺,這妖獸對他們沒有威脅,便沒放在心上。就見小狼崽一下子化出原形,撲進了水中。

水花四濺,河底劇烈地翻騰起來,謝曉清和淩漣也沒有插手,停步站在一旁。等了片刻,河底浮起一縷血線,足有兩頭水牛那麼碩大的銀魚,翻著肚皮,漂了上來。

小狼崽也緊隨其後,拿兩條小短腿刨著水,浮上了水麵。它抖了抖毛,就從魚腹上撕咬下一塊,美滋滋地開吃。

這銀魚品階不低,身軀也大,夠小狼崽吃好幾天了。謝曉清正要收進儲物袋,忽而輕“咦”了一聲。

銀魚那完整的側鰭,在這短短一刹,就模糊了邊際,似在漸漸融化,彙入河水中。

“這是稀有的白玉鯛,死後若不及時烹熟,身軀就會盡皆化為清水。”看出了他的疑惑,師父道。

他伸手一指白玉鯛,魚身自動升起,懸浮在半空。

“你既然不識得此魚,想來也不知該如何烹製,就由我來吧。”師父繼續道。從他指尖躥出一簇火苗,投到那鯛魚底下,眨眼擴散開來,烘烤著魚身。

“什麼,師父也會做菜?”謝曉清吃了一驚。師父雖多才多藝,他倒是沒想過,根本不食煙火的師父,也會煎炸烹煮!隨即又問:“師父,這魚肉雖然是給阿灰準備的,我也可以嚐一嚐吧?”

“你若想吃,當然也有你的一份。”師父微微一笑,答得很是爽快。

謝曉清滿心欣喜,和小狼崽一起眼巴巴地等著。就見那簇火焰又化成點點火星,滲入白玉般細膩的魚身,將遍體銀鱗變作淡金,幽微的香氣飄了出來。師父又從儲物袋中招出了幾樣藥草,用細小風勁碾成碎末,均勻地撒在鯛魚之上……

“好了。”

師父撤了火,以風化刃切了兩塊,一塊丟給饞涎欲滴的小狼崽,一塊遞給了謝曉清,將剩餘的鯛魚收了起來。

“師父,”謝曉清接過滴著油的魚塊,忍不住問,“不用加鹽麼?”

沒有刮去魚鱗、剖開魚腹,他也忍著沒問,或許白玉鯛就該這麼烤製,但不加蔥薑料酒,連鹽都不加

……

“鹽?”師父含笑斜睨他一眼,“那東西添之何用?”

莫非這白玉鯛雖出自陸上河川,卻如海魚一般帶有鹹味麼?謝曉清如是想。在他問話之際,小狼崽早就不管不顧地啃起來,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它豆丁大的那麼一小隻,肚子卻似怎麼也填不滿。

“好吃,嗚,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肉!”小狼崽道,還目光灼灼地盯著謝曉清雙手捧著的那塊。

謝曉清自然不會讓給它,這可是師父親手烤的魚。他也連忙低頭咬了一大塊。

濃鬱的滋味彌漫在嘴裏,令他頓時僵住。

的確令人食之難忘……他活了幾百年,也一輩子都沒吃過比這還腥的魚肉!勉強咽下去後,魚肉中飽含的靈氣倒是令他精神一振。

謝曉清不好去質問師父,隻得瞪了小狼崽一眼:“你當真覺得這魚肉好吃?”

“可、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小狼崽眨眨眼睛。

“它是當真這麼想的。”師父道,“尋常做法會令魚肉中的靈氣散佚,用我的法子便能保持靈氣不散。隻不過,這口味茹毛飲血的妖獸會喜歡,人就未必了。”

“……好哇,你、你又擺我一道!”謝曉清佯怒。

……

西荒,戈壁沙漠。

他們方才救下了一名迷途的少女,給了她幹糧和水,帶著她去尋覓她的部族所在。

淩漣靜靜地走在沙地之上。風沙很大,還未及身,就被無形的氣勁擋下。

看似平靜的沙麵,可能隱藏著吞噬行人的流沙,好在也無需擔憂。

已有三個月了,無論看向何處,眼前都蒙著一層淡淡的血光。

隨著時光推移,那血色愈加深濃……還能分辨出,從血色中浮現的一個個身影,那都是曾枉死在他手中的鬼魂。

“大漠上的落日也如草原上一般,那麼紅,那麼大……真是壯美啊!”身旁的謝曉清忽然感歎。

淩漣沒有接話,卻也仰頭看了一眼天色。

果真看不清了。眼前隻有朦朧的一灘血,或許其中最鮮豔的斑點就是落日。

那些亡魂的怨氣汙染了他的神識,漸漸封閉了他的五感,不止是視覺,他要聽清旁人在說什麼,也比過去吃力許多。

第六劫,已經降臨到了他身上。

他曾造下的有心之罪、無心之業,都要在這一劫中做個了斷。

淩漣並不畏懼。

死在他手中,那便是技不如人……換成他落敗而死,他也是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