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斷腸人憶斷腸人(1 / 2)

三十一斷腸人憶斷腸人

窗外,雨蒙蒙的天空,白燦燦的。從海浪上,從海灣的岩石邊,一盤盤霧一般的浮雲,如輕紗,象花絮,在低空中飄蕩,浮遊,與海水若即若離,同天穹看不清分界,迷茫茫的,象一重重膠凍般地狀態。

歐陽婉芬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維多利亞灣,望著前些日子女兒曾住過的東亞飯店。她的心,也象窗外的雨雲,灰蒙蒙的,動無常態。淒慘慘的,亂如草絲。妮娜在回國前,她一再叮囑女兒,要慎重,要相信錢先生,千萬不要讓龍青峰和肇榮堂摸到蛛絲螞跡。不然,就會前功盡棄。而她心中想說的話,卻咽了進去。因為她明白,女兒的成敗,都無法改變她自己的命運。她不能隨女兒一塊回國,因為怕引起龍青蜂和肇榮堂的懷疑。但她是多麼想隨女兒一塊回國啊!這二十多年來的日日夜夜,她的淚水都流幹了,在這塊本來是中國的土地上,她受盡了淩辱。她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聽任連她自己也數不清了的老老少少、不同國籍的奇形怪狀的男人的淩辱,她要強顏媚笑地去換取一個個陌生的、熟悉的男人的青睞、歡心,違心地卻裝出情纏意綿地奉獻出自己的肉體,去換來能維持她自己的生存,能供養女兒生活與學習的金錢。但後來,她卻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又墮入了深淵。歐陽婉芬不但救不了女兒,還要讓女兒來贍養。這些辛酸的往事,讓歐陽婉芬在痛苦的思緒中掙紮著,她要活下去,她想再見到胡華勝。她要寫,要把這塊土地上的罪惡淵藪都寫出來。想用她自己從青年到中年的斑斑血淚的遭遇去控訴這吃人的社會,去警告那些還在夢幻‘天堂’生活的少男少女們!危險哪,你們將付出的代價,不僅是你們自己的靈與肉,甚至還有你們下一代的靈與肉!

這些日子裏,歐陽婉芬在報上天天看到香港回歸的報導,也看到了木屋區人們的喜悅神色。的確,在這來港的二十多年裏,她是一天天看到香港在變,主要的是人心在變!有多少人在盼望回歸祖國的一天啊!近來,愈來愈多的人在談論那令人向往的一九九七年。連黑幫分子也在憂心忡忡地談九七大限。他們怕,想躲開這個愈來愈近的日子。害怕祖國鐵拳的打擊。而歐陽婉芬在盼:“十三年,我還能安穩地活到那一天嗎?不,我不能等到九七大限,我要提前回到內地去,回到夏江市的親人身邊去!我的限期,是在等女兒和錢先生的佳音傳來以後。華勝,我是多麼想見到你啊!”二十多年一直壓抑在歐陽婉蘇心底的情感,又被重新見到胡華勝的照片而掀湧出來。就象一直沉埋在地下的原油,一旦噴射出來,就會變成巨大的光和熱,就會變成熊熊燃燒起來的、情感的烈火!

歐陽婉芬雖然已是四十四歲的人了,也已經曆了慘澹的人生。但她那最初的、美好的、幸福的愛情,盡管是滲進了痛苦的、愁慘的愛,畢竟是真摯的,純潔的,當然就會終身難忘。而她偷渡來香港以後,碰到的隻是虛偽和欺詐。是無言的憂愁,無望的哀痛,是心的泣血,是肉體和靈魂的屈辱……她能不想起那逝去的時日.那卿卿我我的黃昏,那信誓旦旦的長夜嗎?當然不能!這時,她默默地站在窗邊,雨蒙蒙的天穹似乎漸漸陰暗下來了,仿佛巳進入了她心靈的黃昏。驀地,她口中竟默默叨念起來:“唉……真的是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自從妮娜走後,歐陽婉蘇幾乎天天到海灣去。不是倘佯在朝陽之下,就是獨坐在暮色之中。她常常呆望著那時而寧靜,時而洶湧的大海,仿佛對它寄托了無限的思緒。

突然,雨停了。天邊似乎放出了一道霞光,便高興地笑著,匆匆地下了樓,向維多利亞灣走去。近來,她喜歡晴日,害怕陰雨。

海浪在輕輕地拍打著海岸,卷起陣陣的沉滓和泡沫。天際裏,一片片暗紅、橘紅、橘黃的晚霞,從那迷霧般的浮雲裏掙紮出來了,撒下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歐陽婉芬呆然地站著,凝望著將要逝去的晚霞,就象在尋找那逝去了的夢,在企望著那深不可及的、在層層雲外的,無涯的天穹。晚上的海風,已開始夾著秋天的涼意,更加猛烈地襲卷過來了。中秋節已過去好多天了。在中秋節的晚上,歐陽婉芬望著皎潔的明月,祈禱著遠在夏江市的女兒和胡華勝,但心情憂鬱而茫然。這時,站在海邊的歐陽婉芬,也是茫然而惶惑:“憶華去了快一個月了,怎麼不見來信呢?是她貪玩、太忙,還是沒找到華勝?這些猜測,一直攪亂著她的心境,使她食不甘味,夜難成寐。尤其是看到別人家裏的歡笑,使她更感到淒涼,愁苦。好多年來,她隻希望有個舒心的家,能夠讓疲累心靈賴以棲息的家。而現在,當歐陽婉芬已看到這日子一天一天臨近時,突然感到惶恐起來,似乎從她已破碎的心靈裏,抽出了一縷縷懊悔、惋惜、羞愧、膽怯,甚至惶亂的情絲。她不敢再見到胡華勝。她明白,她無顏對他說出已經過去的一切,但她又不願欺騙他,也無法欺騙他。歐陽婉芬知道,她隻要一見到胡華勝,淚水和苦水都會象山洪一樣,驟然爆發,不能遏止,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相互隱瞞,兩人曾經愛得那麼純潔,那麼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