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金陵塵煙(2)(3 / 3)

冒辟疆自知理虧,隻跪在一旁,不再說話。

我潸然淚下,在這個時代,一個飽讀詩書,從小就把忠孝刻在骨子裏的人,怎能棄自己的父親不顧?女人,哪怕再心愛,也不能不舍下的。他在權勢麵前低頭,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此時,我想起了書中的杜十娘,想起了李甲。李甲拋棄十娘是如此可恨,麵前的冒辟疆舍棄我,卻讓我恨不起來。再怎麼說,冒辟疆是個文采過人,受人尊敬的複社公子,如今跪在我麵前懺悔,實在需要拉下臉麵。何況換了誰,恐怕都會作出這樣的選擇,我除了失望,實在不想再罵他半句。

本來對冒辟疆也存的是利用之心,事到如今,也不再對改變命運存半分奢望了。我心灰意懶道:“你救父心切,圓圓不怪你。你且寬心,圓圓明日一早便回陳家。”

……

孤寂之中,我竟有些想見見吳三桂。這個背了一世罵名的人,真的會為我“衝關一怒”?放棄他奮鬥了一輩子的英雄名節,把大明王朝推倒?倘若真有這樣的人對自己,倒也算是安慰了。

第十四章 陌路紅顏

送走冒辟疆,轉眼瞥見吳、陳二人站在院外簷下,我勉強笑道:“二位來,有事嗎?”

陳子龍歎道:“世上如你這般有才識又深明大義的女子實在少有……”

聽到這話,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深明大義?天下間的男子若都這般負情薄幸,不如讓上帝收回那根肋骨,也省得世上這些女子傷心落淚!”

陳子龍一愣,顯然沒有聽懂,但也沒有細問。

卻聽吳梅村啞著聲音道:“世事真是無常。不想去的人,老天爺偏偏不讓走;不需要去的人,卻天天想法子,真是可笑……”

“吳先生在說誰?”我這才注意到吳梅村麵容沮喪,臉色潮紅,身上更是酒氣熏天。看來,失意之人不止我一個。

吳梅村抬眼望了我一眼,擺擺手道:“情愛不過是過眼雲煙,圓圓你也別太相信了。放開些,實在憋得難受,咱們就借酒澆愁去。”說著便要來拉我。

陳子龍忙出手製止,勸道:“你勸圓圓放下,真正放不下情愛的是你自己,這又何苦?”

我聽得不甚明白,忽而覺悟過來,莫非吳梅村正為卞賽的事情煩惱?我忙道:“吳先生寬心吧,卞姐姐不會進京的。”卞賽就是日後的卞玉京,後來避禍做了道姑來著。

吳梅村冷冷哼了一聲道:“什麼不會去京城,隻是田國丈沒這個打算罷了,她倒好,硬要自己搶著去!”

我聞言心下一驚,忙勸慰了他一番,聽吳梅村細細道來。

原來吳梅村早已打定主意,要向卞賽表明心意,希望她也暫時出外避避。於是今晨便到卞家找她。卞賽和吳梅村本是互有好感,隻是沒捅破那層紙。吳梅村原以為這次前去,必能讓他們有個好的開始,誰知卞賽聽聞田國丈此番前來是為選妃,而選中的陳圓圓又甘願隱匿不去,竟讓婢女柔兒把吳梅村趕出門去!

吳梅村先還覺得莫名其妙,在門口待著不走,竟見卞賽後腳就也跟著出門。吳上前再度表露心意,卞賽一急之下,隻好道出原委。

吳梅村說著,還學起卞賽的口氣道:“你還是忘記我吧,你對賽賽的情意,賽賽自是明白。隻是賽賽本生於官宦之家,卻流落風塵十數載,受盡艱辛,飽嚐世人冷眼譏諷,即便有幸嫁給你,還不知要受多少人閑氣。要賽賽一生這樣,卻是萬萬不能的。如今田國丈選美進宮,實是賽賽重拾身份的絕好機會,你若還惦念著賽賽,就讓賽賽去吧……”

吳梅村當時萬沒料到卞賽會為了這樣的虛名浮華而拋下真情,失望之餘,隻有任由卞賽婀娜遠去,在她的樓影樹下,吹了幾首曲子,黯然離去

……

說到此處,三人心情不免都低落起來。

還是陳子龍先開口道:“人各有誌,卞姑娘這樣做,也有她的苦楚。”

吳梅村低頭一言不發,我心知他是哀歎他和卞賽最終都不會再一起了。盡管卞賽不會被選上京,但她也必定無顏再麵對吳梅村,而吳對她的絕情也徹底失望。一對鴛鴦,隻因田國丈的到來,便各自飛了……

我無言以對,隻能輕輕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

吳梅村強顏歡笑道:“放心吧,臥子能擱下塵緣,專心國事,我難道就不能轉而寄情山水麼?”

陳子龍佯怒道:“怎地好端端扯上我?”

這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此時已經打定主意上京,心下反而輕鬆。也不顧忌什麼,直接道:“莫不是跟柳姐姐的事?大哥也說來聽聽吧,總勝於憋在心裏。”

吳梅村也附和起來:“是啊,臥子,我現在心情順暢多了。索性今晚我們仨說個夠,隻談風月。說過之後,大睡一覺,明早起來,忘個幹淨,豈不痛快?!”

陳子龍正要辯駁,忽而神情黯淡下來,想是觸及心事。

吳梅村興起,竟招手下人在院中擺置酒菜,一麵喝,一麵勸酒。我也愛起“酒”這玩意,自斟自飲了三小杯。

陳子龍則喝了一碗,張口說話,似是傾訴,更似自言自語。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貴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我聽他低低吟出這幾句詩,不禁覺得有些耳熟。對了!這不是柳如是在陳家酒後即興作的嗎?怎麼陳子龍就聽過了?不對啊,他才從紹興來,又沒有出過吳府,看來其中定然有什麼古怪。

吳梅村也納悶了,“這幾句,婉約含羞,明明是女子口吻,怎麼臥子何時改寫這樣的詩句了?”

我忍不住道:“這詩不是柳姐姐寫的嗎?”

陳子龍臉色一變,估計是驚訝我怎麼知道那麼多。隨即猶疑地點點頭,“不錯,這詩是她兩年前寄給我的。”

“哦?”吳梅村半眯醉眼。我更是一頭霧水,這首詩明明是柳如是當我和眾人麵寫的,而且李香君還說她是寫給錢謙益的,怎麼突然成了兩年前的?而且還是寫給陳子龍的?

“我答應她回家稟告母親就迎娶她,哪知母親突然病重,又堅決不允婚事,我不敢忤逆,隻有辜負了她。後來母親病故,我喪服在身,更不敢見她一麵。及至除服,我的發妻竟拿母親遺命、兒女性命相脅,我萬般為難,她又寫了這首絕情詩,我終是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隻有,隻有辜負了她……”

我更不懂了,“這怎麼是首絕情詩了?”

“這還不好解?頭兩句寫的是閨中愁怨,後兩句是勸臥子好好珍惜自己的家室”吳梅村打了個嗝,接著道,“而對於她就任其隨風飄零,無需再管。唉,說得全是氣話。臥子啊臥子,說白了又是一個孝字弄人啊……”

陳子龍一言不發,又喝幹了一碗。

我並沒有因為陳子龍和冒辟疆都為了個“孝”字辜負愛情而傷心氣憤,而是歎息不已,原來陳子龍和柳如是竟是為了個誤會而分道揚鑣的!——

“恐怕這最後一句話應該理解為:尊重您的家室,無論給何種名分都不介意吧?”陳子龍一直覺得虧欠柳如是,這麼多年不去找她,她定然怪責,甚至斷然絕情。吳梅村站在陳子龍的角度看,早已先入為主,才將這詩曲解。“實不相瞞,前幾日,柳姐姐和我們戲耍飲酒時,還寫了這首詩,當時眾人還當這是她寫給錢,錢大人的情話。現在想來,怕是柳姐姐根本不曾忘情於大哥,酒後竟把這首詩寫了出來……”

此言一出,吳梅村的醉眼都瞪圓了,陳子龍更是失聲,手中的碗眼瞅著差點摔了。

吳梅村思索著道:“是啊,這句詩這樣理解才最合理啊,臥子,原來,原來竟是場誤會。這下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呢?如今雖然真相大白,但柳如是馬上就要嫁給錢謙益了。

陳子龍道:“可見這都是天意,我和她終究是有緣無分。這對於她,未嚐不是個好的選擇……”說著,別過臉去。

我知道,他不想讓我們看到他臉上的淚水……

第十五章 淚灑秦淮

記得有這麼副對聯:仗義半從狗輩出,負心都是讀書人。

看到冒辟疆,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這副聯。

早晨,吳梅村、陳子龍二人送我從吳府出來,就瞥見冒辟疆立在門外,後麵是頂轎子。他見我出來,立馬迎了上來,長揖道:“圓圓,我送你回去罷。”

我冷笑道:“怎麼,怕我又跑了不成?”冒辟疆臉紅不語。

吳梅村似是對冒辟疆有些不滿,但也不便發作,隻不拿正眼瞧他,對我說道:“圓圓,還是我送你去吧。”

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萬一讓田國丈知道我是在吳府落腳,多少對吳梅村有些影響。還是讓冒辟疆送好了,也讓他“立個功”。我轉而對冒辟疆道:“你放心吧,我會勸田國丈救冒大人的。”

冒辟疆抬眼望了我一眼,囁嚅著想說些什麼,終於還是忍住,眼皮耷拉下來,走過去為我打起轎簾。

我向吳、陳二人深深行了個萬福,忽然覺得心下一酸。昨晚的把酒夜談,讓我對兩位文壇巨豪從敬佩轉成了朋友之情。好容易在這裏有兩個可以掏心的人,今日卻要分別,恐怕日後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我自然而然依依不舍起來。

他二人上前又叮囑了一番,三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失落。隻剩個冒辟疆落在一旁,甚是尷尬。我有些不忍,主動上轎。

身後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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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到了陳家,居然見門口停了頂大轎子。

我心下一凜,田國丈定然在裏麵了。看來他早收到了消息,在此等我;而這個送消息的人,搞不好就是冒辟疆。

我搖搖頭,正要進門,鴇母便跳了出來,張口大叫:“圓圓哪,你可回來了。你要是再不回來,老娘隻有去見閻王了!”說著,便將我連拖帶抱的往裏麵拉。

田國丈果然在裏麵等著我。

我已經想好了借口,正要解釋,誰料田國丈擺擺手,仍舊是微笑地對我說道:“姑娘不必說了,回來就好。”這話一出,我倒不知如何應對。看來他倒也不糊塗,不過既然他不追究我私逃一事,我也是多說無益了。

田國丈示意我坐下,“陳姑娘,這幾日想得如何了?”

我心說這老頭的表麵功夫還真是做得足,想不答應能行麼?但還是忍氣吞聲道:“圓圓願隨大人上京。”

田國丈道:“好,好。你去收拾一下吧,半個時辰之後,我們就動身。”

“什麼?!”我聞言嚇了一大跳,“這也太快了吧。”

田國丈早料到我會有巨大的反應,倒不介意我的失儀,反而有些得意的笑笑,“老朽在此也耽誤不少日子,是時候返京了。況且,冒大人還陷在軍獄之中,多耽擱一日,情形恐怕多一分不妙啊。”

後麵這句話,是說給我,也是說給冒辟疆聽的。不知這老頭講這話的用意是什麼,要離間我和冒的感情麼?讓我對冒徹底死心?那他也太看得起我們了!

冒辟疆坐立不安起來,向田國丈拱拱手,道:“晚生還有俗事,先行告退。”

田國丈擺著一副和藹的模樣,點頭示意他退下。

瞧著冒辟疆萎靡疲憊的樣子,邁著沉重踉蹌的步子,想著今生也許都見不著他,心中多少生出些感慨,我喊住他,向田國丈請求——送冒辟疆到院門口。

田國丈瞧了我一眼,應允了。

*****

冒辟疆的眼圈紅了起來,伸手想牽我的手,停在空中,卻還是硬生生縮了回去。

我愈發覺得麵前這個男人是多麼可憐,想愛又不能愛。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的讀書人還有很多、很多,譬如陳子龍,為了“愚孝”放棄了等了他幾年的柳如是,而冒辟疆為了救父,換個不保險的承諾,就把我心甘情願推入別人的懷抱……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努力向他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隨手把手帕遞給他。

冒辟疆左手接過,右手便輕輕地摩挲著,一顆淚珠掉了下來,在絲帕上綻開了花。

我不忍再看他,隻道:“你好好保重吧。董小宛是真心喜歡你,你以後好好待她吧。不用,不用再念著圓圓了。”說完,飛也似地跑回樓裏。

拋下了冒辟疆留在風裏,也拋下了這段夭折的情緣……

*****

田國丈讓我回房收拾東西的時候,寇白門來了。

一見到她,我就好像見到了親姐姐,淚也蹦了出來。寇白門關上房門,一邊幫我擦拭眼淚,一邊說道,“我剛去吳先生那,便聽說了你的事情,好妹妹,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命苦……”

如此安慰了幾句,寇白門道:“不如我去跟朱國弼說說,讓他想辦法救冒大人吧,這樣你也就不用上京了。”

我苦笑道:“算了吧。象田國丈這樣的皇親國戚豈是好惹的?況且我和冒辟疆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我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寇白門還要再說,我隻是搖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擔憂。她說我苦命,她的命又能好到哪裏?

聽她剛才的口氣,和朱國弼的感情已經很不一般了,朱國弼娶她的日子也近了,而她的瀟灑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我若勸她離開朱國弼自然是徒勞,隻是忽然想起清兵南下之後,朱國弼降清,全家被軟禁,他便打算賣了寇白門,她主動請纓回南京籌了大量銀兩把他贖出——她到哪裏去弄了大量銀兩?問這些姐妹?問吳梅村這些才子?

我眼睛在室內隨意掃了一圈,在那個黑漆匣子前停住了。對了!這顆黑珍珠價值連城,莫非就是她那“大量銀兩”的來源?!

心中不禁一興奮,拿了直接塞到寇白門手中,“姐姐,你待我恩重如山,妹妹沒什麼送給姐姐,這個權當作個紀念吧。”

“這是什麼?”寇白門正要打開,我一把按住,道:“姐姐別看。隻需將它埋在樹下,倘若姐姐哪天遇到什麼困難,再打開不遲。”朱國弼是國公,家中自有不少珍寶,隻是那時家被抄了,才落魄至斯。這個黑匣子若不被藏好,到時也發揮不了作用。

寇白門不以為然,隻不便卻我好意:“好妹妹,我答應便是。”

不一會兒,田國丈就派鴇母來催了。她收了不知多少銀子,又不用再擔心我逃跑給她帶來什麼危害,不知有多歡天喜地。

鴇母幫我收拾了一些衣物,還假惺惺塞了兩個鐲子給我,樂巔巔地幫我拎著包袱下樓、出門、放上轎。

田國丈走出門道:“先委屈姑娘和老夫同乘一轎,家仆們已在城門外備好馬車,稍忍耐片刻便到。”

寇白門一直拉著我的手,送我上轎,隻可惜,分別的時候終於還是來臨。

望著寇白門,望著陳家大院,望著門外的秦淮水,我心中湧起不知什麼滋味。在這裏的點點滴滴浮現在腦海:選美,出逃,暢飲,一件件曆曆在目。盡管,其中很多是苦楚、無助、孤獨,但還是讓我對這裏戀戀不舍。

隨著一聲“起轎”,簾子緩緩垂下,秦淮的物事就這樣在我麵前中斷了。

然而,秦淮河畔,書生意氣,妖姬靜女,如夢幻一樣,絲絲縷縷,埋入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