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我麵前站著寇白門、吳梅村——果然是他二人買高手救我!先前我還怕他們會放棄,想來實在慚愧。
我正要言謝,寇白門卻搶上來拉我手道:“圓圓,這次你能逃脫,真該謝謝陳先生。”
“陳先生?”我一下懵了,陳先生是什麼人?
吳梅村正要開口,那黑衣人卻發話了,他聲音渾厚,想必所謂的練家子就是這樣了:
“在下陳子龍,剛才對姑娘多有得罪,還請原諒。”
我急忙行了個萬福,正要開口道謝,忽然間覺悟過來:陳子龍!他就是那個詞人陳子龍?不會吧!
震驚之下,還未來得及細看他,寇白門便道:“幸虧我早有預備,帶了些衣物,圓圓,梳洗後再說吧。”
我這才反應過來,低頭一看,原來襖子早就脫掉了,難怪剛才那麼冷,連雙腳此時也隱隱作痛——鞋子不知何時也不見了。
我不免臉紅起來,在這些文豪麵前蓬頭垢麵,還真是丟臉。
寇白門拉我入內,重新幫我打扮起來。我不禁回想起方才陳子龍帶我“逃跑”的情形,更疑惑不解,陳子龍什麼時候變成了武林高手?
我忍不住問道:“姐姐,那位救我的陳先生,可是字臥子?”
“是啊,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陳子龍不成?”
真是他?!這位明朝末年最優秀的詞人,也是位抗清愛國的大義士,居然以飛簷走壁的方式出現在我麵前,真是世事難料!
對了,他和柳如是應該談過戀愛,後來二人不知什麼原因分手了。我於是又多嘴道:“他和柳姐姐是不是……”
寇白門一邊綰著我的頭發,一邊道:“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他們二人,還真讓人惋惜。唉,不過,好在柳姐姐的歸宿也好得緊啊。”
我心說好什麼,她若嫁給陳子龍,這樣的夫婦才是曠古絕今最值得稱道的呢!
當然,想歸想,這也是改變不了的。
我穿戴好後,和寇白門從裏屋出來,卻不見了吳、陳。
我正不解,寇白門笑著解釋道:“這是吳先生給你安置的別院,他們在正屋等著我們哪。”
吳府倒也挺大,就往正屋去的這一路,便穿了兩個走廊,一個小花園。雖然和蘇州那些園林相差不少,但以吳梅村一個不大的文官,也算夠奢侈豪華了。
吳梅村將我們迎了進去,他竟在廳中置了一桌酒菜,熱氣騰騰,好不豐盛。折騰了一夜,我的肚子確實咕咕叫了。
隻聽他道:“二位入席吧。今晚得暢飲一番,一是慶祝圓圓姑娘脫離苦海,二是為陳兄接風洗塵。”
我聞言連忙向陳子龍下拜:“陳先生遠道而來,竟因圓圓而未曾稍作歇息,實在是圓圓的罪過。”
“陳姑娘言重了。”陳子龍一手扶起我,一邊道。
吳梅村笑道:“說來也是,若非臥子因公來此,我們也使不上賊人奪美這招了。想來,還真是老天眷顧。”
我仔細一想,這招確實高明得多。我又是尖叫,走的又是衣衫不整,門口兩個家丁自是親眼目睹……陳家的種種跡象都“表明”我是被飛賊擄去的。即使我中午找過寇白門,他們也抓不到她的把柄,更想不到我在這。
如此看來,還真虧了陳子龍。此時再看他,隻覺他麵容俊朗,身材非凡,雖然一身黑衣裝束,仍舊掩飾不住他的颯爽英氣。心中漸漸多添了幾分敬佩。
一時入了席,我便著急和陳子龍套起近乎,“陳先生,是從紹興來?”
“正是,陳姑娘如何得知?”
“啊,臥子,這位圓圓姑娘可是了得,你可別小覷了她。”
我臉上一熱,道:“誰讓你們二位是當今數一數二的大才子,天下誰人不識君呢。”
……
吃了些菜,我竟對陳子龍道:“陳先生的才華,圓圓仰慕得緊。早先還背過您不少詩詞。象——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舞東風。實乃千古佳句。”
我正暢意間,吳梅村給了個不解的眼神:“臥子你何時填的,我倒還沒聽過。”
陳子龍聞言,臉上竟一塊青一塊紫,吞吞吐吐起來。
我突然醒悟:這首詞是他和柳如是分手後填的,又怎會隨隨便便給人看?而我竟冒昧吟誦出來,這次真不知該怎麼收場了。
幸而此時寇白門插話道:“吳先生,這回圓圓可強過你了,罰一杯吧。”
我瞥了眼陳子龍,舉杯小聲道:“圓圓方才多有得罪,陳先生,這杯酒圓圓先幹為敬!”火熱的酒,一氣穿腸,燙到了心窩裏。
陳子龍雖然滿腹狐疑,仍舊大方地仰脖飲盡。
吳梅村忽然道:“你們二人,一個陳姑娘,一個陳先生的叫,聽著別扭。既是同姓,便是本家,不如,這樣好了,哥哥、妹妹地叫,豈不親近?”
寇白門自是跟著附和。
陳子龍窘道:“這個,隻怕委屈了陳姑娘。”
我聽這話,如獲至寶,忙起身下拜:“哥哥,妹妹以後就仰仗你了。”
吳梅村笑道:“對了,你們兄妹二人以後可得相互扶持了。”
……
飲至酣處,寇白門又提起卞賽賽,自然是要撮合吳梅村和她。吳梅村隻是喝酒,也不知他作何打算。
我飲了幾杯,酒精作用就來了。以後怎麼回的房,怎麼睡下的,都記不清楚了。
第十二章 話有蹊蹺
直到日曬三竿,我才悠悠轉轉醒來。簡單梳洗之後,恰巧有婢女傳話,說是陳子龍有請。我便跟著她到陳子龍房間去。
陳子龍正端著本書看,見我進來,便放下書,站了起來,頷首讓座。
我也福了一下,喚了聲“陳先生”。雖說原本該以兄妹相稱,但昨日他是不好拂寇、吳二人之意,勉強應承的,我也不好冒昧改口。
誰料陳子龍笑道:“既是兄妹,你也無需這般客氣了。直接叫我聲大哥便是。”
我心中一悅,脫口笑道:“是,大哥。您還真有江湖上的豪氣。”
他隨口接道:“哦?此話怎講?妹妹還知曉江湖?”
我趕忙道:“談不上知曉。隻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哥的氣宇讓圓圓暢想起江湖了。”
“好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陳子龍似是思索,好一會,回過神來,道:“妹妹且坐,哥哥有話相問。”
我心想他必是要問我如何知曉那首詞,情急之下,忙撒謊道:“哥哥要問那首《江城子》麼?圓圓是在街頭,聽一唱曲人唱的,隻覺韻律好,用詞美,便記下了。”
陳子龍一愣,隨即擺手道:“我不是問這個。”
“不是這個?”我不覺又丟了次臉。妄自揣度,出言不慎,實在不是陳圓圓應該有的毛病。
陳子龍道:“為兄是想問你和辟疆的事。”
我這才鬆了口氣,“不知大哥想說什麼。”
“莫怪為兄多嘴,冒辟疆他已有正妻,又是官宦之家,未知你可有心理準備?”
我心中一熱,陳子龍勉強認了我這個妹妹,竟還真負起責任,關心起我的終身大事。他說得雖不多,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冒家是大戶之家,他又有正妻,對我這個“妓女”自是難以容忍。即便成了他的小妾,也未必有好日子過。
我微微籲了口氣,“大哥的話,圓圓明白。隻是圓圓現今別無他選,象我這樣一個弱女子,要躲避田國丈,又要離開風塵之地,除了嫁人,還能如何?”
“自古紅顏多薄命”陳子龍自言自語,忽覺在我麵前說這話甚是忌諱,不由咳嗽了兩聲,改口道:“呃,聽妹妹的意思,倒是隻想脫離苦海,並非看重辟疆而嫁他啊。”
我一聽,便知自己說話不妥,忙圓道:“大哥誤會了,冒公子文采出眾,對圓圓更是情真意切。試問這樣的男子,世上哪個女子不想托付一生。”
陳子龍此時卻默然不語了。
我不由擔心起來,陳子龍僅僅是問問這麼簡單?
“大哥,您是否有事瞞著圓圓?”他越不發言,我心越不安。
“妹妹,實不相瞞,昨夜吃過酒後,我又出去打探了一番。”
“哦?!是不是陳家發現了什麼?田國丈查到了什麼嗎?”我的心瞬間揪了起來。
“那倒沒有。他們應該料不到,也不至於懷疑到這。”
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安全就好。
“但,接著,我去找了辟疆。”陳子龍望了我一眼。——看得出來,這才是他要說的重點,而不論說什麼,看他這樣吞吐,應該都不是什麼好事。
“您跟他說什麼了?”
陳子龍仍舊看著我的眼睛,讓人好不自在,“他似乎先前不知道你被選入京的事?”
“是,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心虛地問道,“您告訴他了?”
“我把你逃避入京,藏於此處之事均說與他了。他,他今夜會晚些來看你。有什麼話,他晚上自會說與你聽。”
“就這些?”我越來越覺得他的話中不少蹊蹺。冒辟疆夜晚偷偷來看我,是再合情合理不過了。陳子龍至於表情嚴肅,吞吞吐吐成這樣嗎?他定是有什麼話不好說出口。
“唔。”陳子龍猶豫了一下,緩緩點點頭。半天,忽然道:“圓圓,百行之中,何為先?”
我一愣:“不是‘百行孝為先’嗎?”
陳子龍歎道:“正是。做子女的,也有做子女的難處,相信你也明白……”
陳子龍的話,似有所指,我隱隱覺得和我跟冒辟疆有關。而陳子龍今日的表現,更讓我莫名緊張起來。究竟是什麼事情?——看來,隻有等冒辟疆來才能知道了。
第十三章 不識冒郎
這一整日,都不曾見到寇白門與吳梅村。寇白門是為了避人懷疑,不能常來,倒也說得過去。但吳梅村都不回家門,倒有些蹊蹺了。
雖說心中萬般不解,但已然覺得現在的平靜預示著暴風雨的來臨,說不出的害怕……
……
冒辟疆終於來了。才兩日不見,他竟然憔悴了許多。原本那個動輒赤臉羞赧的翩翩公子,此刻卻是萎靡不堪,一臉疲憊。
不知是看到他這副模樣,讓人憐憫,還是看到自己的“情郎”,添了心酸,我的眼睛頓時模糊了。未等他站穩,就撲到他的懷裏,眼淚也奪眶而出。
誰料,冒辟疆也撲簌簌落下淚來,這可讓我手足無措了:“冒郎,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冒辟疆雙手緊箍著我,任由我怎麼詢問,也不回答。反將我越抱越緊,快要窒息了:“冒郎,有什麼話慢慢說啊,圓圓快被你勒壞了。”
冒辟疆這才鬆開雙手,在桌邊坐下,用袖腳擦了擦眼,卻不看我,隻低聲道:“圓圓,這兩日辛苦你了。”
我勉強笑道:“隻要能脫離苦海,和冒郎在一起,圓圓就很開心了。”
見他並不言語,我撒嬌道:“冒郎昨日為何不到陳家院裏來尋我?圓圓真怕是媽媽說錯話,冒郎便不理圓圓了,那可叫圓圓如何是好啊。”
“怎麼會呢,我…我舍不下你。”冒辟疆好不容易擠出個笑容,眼神卻渙散了。
我更加覺得不對勁,想著陳子龍那番話,立馬詢問起來:“冒郎,陳先生說你有話對我講,到底是什麼事情啊?你這副模樣,叫圓圓好擔心啊。”
冒辟疆聽了我的詢問,突然全身哆嗦了一下,嘴唇抖動著,忽而扶著我的腰,撲通跪倒在地上。我不由得大驚,忙使勁拉他,“冒郎,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啊,別嚇圓圓。”誰知他根本不打算起來,怎麼拉都紋絲不動。這樣的情景,把我的眼淚又大把的招惹出來。
哪知冒辟疆也抽搭起來:“圓圓,我舍不得你,但,但我辜負了你,我…我對不住你。”
我聞言心下波瀾暗湧,驚道:“冒郎,這話怎麼說?”見他仍舊是一副惹人憐憫的樣子,雖心知不妙,但也不好強逼太緊。隻婉言勸他慢慢道來。
許久,冒辟疆才開口。
“我昨日上午,本要去陳家找你。誰知收到父親的緊急家書,他在衡陽竟然蒙冤下獄!”
“啊?這是為何?”對於他父親冒起宗,我知之甚少。
“張獻宗圍攻襄陽,我父親本駐守衡陽,便率兵增援,希望能保住襄陽重鎮。誰料忽降聖旨,責我父親擅自調兵,竟革職下獄了。想來,情形實在危急。”
“冒郎切勿心急,還是想對策要緊啊。”我一時也擔憂起來,但也想不到主意。
“我原本打算上京陳書,為父開罪。偏巧記起田國丈在此,便想請他代為說情。”
“田國丈權勢不小,田貴妃又甚得皇帝恩寵,他若肯幫忙,倒也不錯。”我附和道。
“隻是,我昨日備禮前去,他都拒而不見……”冒辟疆搖著頭道。我心想,人情世故原是如此。田國丈是皇親國戚,冒辟疆隻是個小小的生員,他又怎會為了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去冒“進諫”的危險?“那冒郎是否有其他辦法?”
“我心想隻有進京到禦史台尋幾位父親故友,哪知,事情有了轉機。”冒辟疆在此處頓住了,抬頭望了我一眼,重又垂下,半天才道,“今天三更天時分,臥子偷偷來見我,把你的事情說與我知,偏在此時,田國丈也派人送信給我……”
“他半夜送信給你?”這倒讓人奇了。
“是的,信中說,他願在皇上麵前力保父親,隻要,隻要我答應……”
“答應什麼?”此時,不祥的預感離我越來越近了。
“答應幫他一起尋你,並勸你跟他一起回京。”冒辟疆的臉由紅憋到紫,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仿若摔入大海,莫非田國丈早就獲悉我的一切?……定是鴇母為求自保,把我和冒辟疆的事情告訴了田國丈,田國丈順理成章自然找上他。假如我真的被強盜擄去,自然是沒有辦法;但若是有心偷跑,冒辟疆絕對是關鍵。田國丈以冒起宗的性命做誘餌,實在是高明。
難怪陳子龍今日言詞閃爍,說什麼“孝”啊、“子女”的,原來他早就知道這些事,恐怕連冒辟疆做什麼決定,二人也商議過了。
我試探道:“冒郎,田國丈若肯替冒大人說話,相信比別人是管用的多哦?”見他點點頭,我冷哼一聲道:“未知冒郎作何打算呢?”
冒辟疆忽而拽了我的手,眼圈紅紅的,“圓圓,你對我情深意重,冒某這一輩子都記得。隻是…隻是…圓圓,不如你先和田大人進京,日後,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帶回,那時我們一同回如皋見我父母……”說到後來,眼睛已不敢看我。
親耳聽到這樣的話,就是用五雷轟頂來形容也不為過。我仿如掉進了極寒的冰窖,眼前的這個冒辟疆竟完全不認得了,離我越來越遠,化作排排巨浪,朝我蓋來,將我吞噬。我又掉入那個噩夢,一個接一個的浪頭,一片接一片的慘叫聲……
“圓圓”又是冒辟疆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然而,卻拉不回我的心寒了。
我不禁冷笑道:“冒郎真是天真,圓圓入了京,又如何回來?圓圓給了皇帝,你能向他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