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在西曹掾聽到消息後,立刻中止了審訊,讓趙彥先回去休息,然後匆匆趕到了尚書台。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荀彧和滿寵正在屋中商議,燈火通明,不斷有小吏與軍校進進出出,似乎對這起“意外”早有準備。
唯獨郭嘉不在。
荀彧倒是沒有絲毫藏私的意思,他把左右屏退隻留滿寵一人,然後把董承遇襲的事詳細說給陳群聽。陳群一聽就聽出其中味道不對,他也是陰老師的弟子,對這幾位同學的手法可是再熟知不過了。
“河北離此路途遙遠,這支騎兵是如何突破曹軍封鎖、毫無警兆地欺近許都的?他們又怎麼能算得這麼準,恰好在董承離開許都的當夜,便動手劫囚?”
陳群大聲質問道,把前方傳回來的報告捏在手裏用力抖動。尚書台的屋子並不大,他臃腫肥胖的身材一進來,立刻顯得擁擠不堪。
麵對陳群的質疑,滿寵避實就虛地回答道:“我已知會曹仁將軍,派兵前往追擊。帶隊的是孫禮孫校尉,天亮之前,就會有回音。”陳群把報告重重扣在案子上,死死盯著滿寵的眯縫眼,忽地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你的算盤。郭奉孝是不欲曹公背負殺董的罵名,所以故意讓袁紹的人把這燙手山芋弄出去吧?”
董承是漢室忠臣,天下皆知。如果曹氏殺他,會被有心人拿來大肆宣揚,政治上不免被動。此時正是跟河北決戰的節骨眼上,一點一滴的進退,都可能使雙方的力量均衡發生改變,不得不慎重。
如果是袁紹派人劫走董承,半路被曹軍攔截,事情性質便不同了。最後車騎將軍“意外”死於亂軍之中,一來可堵住悠悠天下之口,二來順便給袁紹潑一盆髒水過去。
“長文,可以了。”在一旁的荀彧淡淡說了一句。這種想法隻可意會,不必宣諸於口。
陳群卻不肯示弱,他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語氣卻依然嚴厲:“文若,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我軍在半路截殺失敗呢?董承便會被袁紹迎入營中,屆時袁、董合流,號召天下討伐主公,河北強兵壓迫於外,雒陽故臣騷然於內,曹公該如何處之? ”
這是一個相當尖銳的問題。陳群最不喜歡郭嘉的一點,就是他這種兵行險招的作風。這些寒門出身的窮酸子弟,為了博得功名,不惜甘冒大險把什麼都押上去,贏則大勝,輸則清光,如同一個賭徒。陳群是世家出身,對這種搏命式的投機一貫嗤之以鼻。
郭嘉賭輸了,曹氏都會送去與他陪葬,這是陳群所不能容忍;郭嘉賭贏了,軍師祭酒一飛衝天,更是陳群所不願見到。
讓陳群失望的是,荀彧一直保持著沉默,表明他也認同郭嘉的做法。陳群不太明白,荀彧作為潁川派的中流砥柱,是個穩重的人,為何會支持這種凶險的計劃。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位君子師兄,似乎很難被看透。
這個時候,滿寵不失時機地插了進來:“陳掾屬不必擔心,袁家絕不可能把董承順順當當送回河北。”
陳群瞪起眼睛:“你是神仙麼?能斷人生死?”
“在下不能,可郭祭酒能。掾屬大人莫要忘了,郭大人當年曾拜在華佗門下。”滿寵忽地露出一絲微笑,讓陳群心裏一陣發寒。他聽過傳聞,說郭嘉跟著華佗學了半年的房中術。不過華佗是當世名醫,郭嘉又才智過人,難保不從他手裏學到一些旁的手段。
這家夥出手,果然是苛烈毒辣,不留半點餘地。陳群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沒什麼機會了,他勉強壓下心中的震驚與不甘,長長吐了口氣:“好罷,這是許都衛的職權所在,隨你們去折騰。可有一件事,我卻要問個清楚。”
滿寵歪了歪頭,表示自己洗耳恭聽。他對郭嘉之外的人,從來都是這一種態度,哪怕是麵對荀彧也一樣。陳群掃了他一眼:“郭嘉這個借刀殺人之計,勢必要事先取信於袁氏,方可行此險計。我要知道,是誰與袁氏暗統款曲,又是聯絡的誰?”
陳群身為司空府掌管人事監察之職,這種與敵營交涉勾連的事——即便是為了用計——他必須要有所與聞,以便隨時掌握動態,不致出現間敵者反被敵間的情形。
滿寵道:“這邊是靖安曹在負責,具體是誰要問郭祭酒了。”
陳群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許都衛隻負責許都周邊,在官渡與敵人一線接觸的,是靖安曹,那是一個西曹掾也無法伸手進去的地方。
“那麼那邊呢?負責與你們接觸的是誰?又是如何說服他配合行動的?”
“車騎將軍有一個在河北高層的聯絡人,兩邊一直暗通款曲。我們扮做董承餘黨,主動建議劫囚,使那位聯絡人深信不疑,派來奇兵支援——隻不過,那人的名字,大人你真的要聽嗎?”滿寵有些挑釁地反問。陳群輕蔑地動了動眉毛,表示自己無所畏懼,讓他繼續說。
“那個人,叫做荀諶,荀友若。”
陳群霎時把目光轉向荀彧,後者捋了捋胡須,溫潤的麵孔微微流露出一絲無奈。
董承那老狐狸當初在許都衛的囚牢裏拋出這個人名,果然是沒安好心。
孫禮勒住韁繩,抬起右手讓身後的人停步。隨從舉起火把,將大路附近的環境照亮,他朝四周掃視。地麵上雜亂的馬蹄印記、路旁雪地的拖跡、折斷的樹枝以及淡淡的血腥味,無不暗示在這裏曾經發生過一次不算太激烈的戰鬥。
孫禮跳下馬來,俯身仔細勘察了一番,忽然發現雪地裏落著幾張薄薄的東西。他走過去,一一撿起來,湊到火把前一看,發現是五張畫像,畫上都是同一個男子,容貌似曾相識。
他把這幾頁紙謹慎地揣起來,重新跨上馬,馬匹嘶鳴一聲,調了個頭馳騁而去。
在王越刺殺曹丕的事件中,孫禮挺身而出,贏得了曹仁的讚揚。他被破格拔擢為曲長,距離牙將隻差一級。對大部分下層軍官來說,曲長與牙將之間是一道鴻溝,許多人一生便止步於曲長一級。如果孫禮能夠抓住機遇,跨過這條天塹,等待他的前途將無可限量。
孫禮最初在接到這個任命時,很是激動。可一個人的評價,卻讓他的心情跌落穀地:“靠殺女人和表演救小孩來換取高位,這樣的事在本朝還是第一次呢。”那位刻薄評論者叫唐瑛,她與孫禮在許都街上狹路相逢的時候,說出這一番話來。孫禮無言以對,隻能低頭走開,再也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