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曆了反複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
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
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征。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誌,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著。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著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著遞給天子:“尚書台已擬好製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製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製文寫的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複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製文裏說,董承雖犯大錯,但已得到天子寬宥,主動請辭回鄉,結果半路被袁紹強邀至河北,卻未得到良好照顧,以至“猝然橫死”。
荀彧明明說剛派追兵去追,這封製文裏卻已預見到董承橫死,可見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董承。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孜孜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裏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裏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他們果然是早有準備。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占分量,可以輕易被舍棄或交換。眼下這篇製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注腳。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製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讚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兼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麼了?”劉協一楞,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隻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台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為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了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為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製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的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裏,漢室一直擔當著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隻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為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製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麵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麵,掀起陣陣漣漪。他把製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
“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裏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為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麵斥為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為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為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擬製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製著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著他溫潤如玉的麵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