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淳於瓊把沾在胡須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順手把鐵盔從頭上摘下來,摜到草地上。這是曹軍鐵匠打造的,比袁軍的手藝差太多了,盔邊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額角磨出淺淺的血痕。
在淳於瓊的前方兩裏不到就是黃河,他們已能聽到嘩嘩的水聲。隻要接應的船隻及時趕到,他們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可以進入袁軍控製地域,這次行動就算是大獲成功。淳於瓊身後的騎士們個個疲憊不堪,但保持著高昂的士氣。在過去數天裏,他們在曹軍大軍的夾縫裏來回鑽行,晝伏夜出,奇跡般地沒有引來任何注意。
“將軍此次襲許,立下奇功,聲名必會響震四方。”副將韓莒子興奮地說。淳於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用鞭梢撥弄著坐騎耳朵,眼神充滿落寞。
按說淳於瓊是不必親自來冒這個險的。他曾是靈帝朝西園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與袁紹、曹操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後來他一直追隨袁紹,在軍中地位超然,聽調不聽宣,是郭圖、辛氏兄弟等潁川黨人最大的依靠。這麼一位高級將領,根本用不著親赴險地。
但淳於瓊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許都的計劃一提出,淳於瓊就自告奮勇,表示要親自帶兵前去。淳於瓊跟那些為了功名或者財貨的庸碌將領不同,別人是為了勝利而冒險,而他純粹隻是為了冒險而冒險,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驚險刺激的行動,好讓自己快要生鏽的筋骨活動一下。
當年建議袁紹殺入宮中為大將軍何進報仇的,正是淳於瓊——他不是出於政略或者軍略的考慮,隻是單純喜歡刺激,越是險象環生的地方就越興奮,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罷不能。
對淳於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隻得勉為其難地準許。於是淳於瓊帶著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衝衝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於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泄,心中不免有些鬱悶。
唯一讓淳於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著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獲。
“那兩個人狀況怎麼樣?”淳於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隻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著沉默,因為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於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顛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於昏迷狀態,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將軍您為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於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竇。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於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於忍不住了。
淳於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複是什麼?”
“呃……殺死他吧?”
“你錯了。”淳於瓊從鎧甲縫隙裏掏出一隻跳蚤,扔進嘴裏用力一咬,“是給他施舍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將軍是要施恩與……”
“你又錯了。”淳於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我是他的殺妻仇人,施恩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鏑聲響,交談中止了。淳於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著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黃河上遊偷偷摸摸地飄過來,船頭打著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於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確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著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於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著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裏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隱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裏,淳於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頎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係好纜繩,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於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將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將,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係的中流砥柱,跟淳於瓊等人不是很對付,更為郭圖、辛氏兄弟視作眼中釘。所以淳於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隻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淳於將軍了。”沮授從懷裏取出畫像,遠遠對著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將軍算是得著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麼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於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將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將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淩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於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嗬嗬。”
沮授這兩聲幹笑有些生硬,淳於瓊瞥了他一眼,心裏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於瓊認為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於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