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孔融正趴在案幾上奮筆疾書,一抬頭看到趙彥過來,樂嗬嗬地說道:“彥威啊,你來得正好。我剛寫完一篇《白虎通義》的議論,你給來品鑒品鑒。”
趙彥接過去略讀了讀,恭維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這次許下聚議,憑這一篇就能震懾群儒,打通漢初以來的文脈。趙彥附和幾句,然後說:“孔少府,我想離開許都幾天。”
“嗯?去哪裏?”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筆,神情有些詫異。
“並州那邊有幾位隱居的大儒,地位不低。我想如果隻是書信召集,未免有失誠意,不如派使者去登門延請,方顯朝廷看重。”
“也有道理……不過眼下袁曹即將開戰,並州那邊可不太平啊。”
“經學千古事,豈是刀兵所能阻撓的。”
聽到趙彥這擲地有聲的回答,孔融嗬嗬大笑,連連稱好:“彥威你能有這種心思,真是難得,我沒看錯你。一會兒我就去找趙溫和荀彧,請個專使符傳來。你帶上那個,辦事也方便些。”
孔融說到做到,不一會兒功夫,就拿回來一塊木製方形符節,上頭刻著“奉詔征辟”四個篆字,另外一端則是貔貅紋。貔貅代表了司空府,說明這枚符節是來自於朝廷和司空府聯合簽發,效力非同一般。
孔融把符節扔給趙彥,問他什麼時候走。趙彥回答說馬上,孔融叮囑了幾句早去早回,然後把他那一篇曠世之作收了最後一筆。卷成一冊,拿絲繩捆好,喚來一個小書吏。
“去把它抄錄五份,一份送給陛下,一份送給荀令君,兩份存起來。”
“還有一份呢?”小書吏緊張地問。
孔融道:“當然是送到荊州禰衡那裏。這其中的妙處,除了楊德祖,可是隻有他能了解呢。”交代完之後,這位名士拍了拍手,轉到後屋去取出一樽獸頭酒壺,自斟自酌起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或許是什麼都沒想。
趙彥揣著符節離開孔府,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這是一匹健壯的軍馬,鞍韉齊全,屁股上還打著烙印。
本來馬匹是許都重要的戰略物資,被嚴厲管製,趙彥這種級別的官員,根本不可能弄到。這一匹馬,是好朋友陳群出麵借給他用的。董承死後,陳群認為郭嘉越來越肆無忌憚,必須要有所控製才行。他借馬給趙彥,是希望他去並州考察一下當地大族,看是否有合適的人才可以征辟入司空府,稍微製衡一下郭嘉。
當然,他絕不會承認是出於關心朋友。
趙彥跨上馬,輕抖韁繩,心事重重地朝著城門跑去。憑著那枚符節,城門令沒有多做攔阻,略做檢查便放行了。趙彥一刻也沒停留,揚鞭一抽,朝著北方奔馳而去。
此時許都周邊仍為白茫茫的積雪所覆蓋,可迎麵吹來的風中已能感受到微弱的春意。到了這個季節,隻消幾天功夫,這些殘雪便會消融成水,滲入泥土之中,滋養著土地中的種子與土地上的人們。諷刺的是,在這生機即將回歸的時令,一場即將奪取無數性命的大戰也在醞釀著。
如果是早幾年的趙彥,一定會對眼前的景色大為感慨,說不定還會即興吟誦一首詩出來。可是現在的他,已顧不得駐足觀望。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那些隱居的名儒,也不是大族的名士,而是溫縣司馬家。
從禁宮裏找到的那截殘布,已經確認是來自於溫縣的織工。而且從唐姬的話中也能判斷出,郭嘉也對這個司馬家有著不小的興趣。
這兩個線索交彙在一起,似乎都與皇帝有關。於是趙彥認為那邊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不親自過去查勘一下他總是不甘心。
促使趙彥前往溫縣還有一個理由:許都現在太危險了。這個危險是來自於兩方麵,一方麵是來自於郭嘉,他對趙彥一直抱有懷疑,隻是未捉到把柄;另外一方麵的壓力,則來自於一個神秘人。那個神秘人不僅跟蹤他前往禁宮,還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及時通知陳群。趙彥不知道這人的動機是什麼,是否有善意,但他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在這種情勢之下,趙彥不敢在許都再有什麼大的動作,不如外出溫縣一趟,遠離許都這個是非之地。
趙彥在路上跑了一陣,發現前頭有兩名頭戴鬥笠的騎士。他們前進的速度不快,任憑坐騎一路小跑,身體隨之搖擺,肌肉頗為放鬆。趙彥注意到這兩匹馬也是軍馬,兩側的搭袋裏還放著弓箭和酒壺,看來是出來踏青的。
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出來遊玩,可真是兩個悠閑的家夥。趙彥沒理睬他們,加快速度,想從他們側麵超了過去。當他湊近以後發現,那兩個騎士用絲帛蒙住了自己的臉,看不清麵孔。
忽然其中一位騎士喊道:“春光如此美好,先生何不駐足片刻,共酌一觴?”
趙彥哪裏有這種心情,他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快馬一鞭,匆匆離去。那位騎士在馬上笑道:“你看,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色匆匆,另外一位騎士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那個人不是趙議郎麼?他這時候離開許都,是去幹嘛呢?”騎士摸了摸下巴,旋即拍了拍頭:“哎呀,我怎麼忘了,我是戲誌才啊,這些公事跟咱們才沒關係。對吧?劉兄?”
另一位騎士沒理睬他,而是摘下絲帛罩口,環顧四周,胸部起伏。
他們兩個正是偷偷溜出城的郭嘉與劉協。
對於郭嘉在尚書台微服出遊的荒唐提議,劉協最終還是答應了。於是郭嘉借口要向皇帝密奏陳事,把他帶去了自己的私宅。在那裏,他們換上了信使專用的號衣,戴上簷鬥笠,準備了一條絲帛捂住口鼻,還想了兩個化名。
隨侍的冷壽光沒有表達任何反對意見,他的職責是侍候皇帝,而不是對皇帝指手畫腳。郭嘉和劉協在換衣服的時候,他隻是恭順地幫天子托著外袍,麵無表情。隻有當郭嘉說出自己的化名叫做戲誌才時,這位曾經的同門師弟才微微露出一絲憤恨。
劉協則選擇了“劉平”作為化名。諷刺的是,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準備停當之後,兩個人從私宅後院偷偷溜了出去。冷壽光則被留在了宅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訴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議事。
在許都令的暗中協助之下,他們輕而易舉地弄到了兩匹馬並混出了城。
重回原野,無論是清新的野風、稀疏的枯樹還是遠處的地平線,都讓劉協十分陶醉。他的心情被狹窄的許都壓抑太久了,好似一匹被壓疊得無比密實的宮錦,密到難以喘息。一直到此時,這匹宮錦才被徐徐展開,露出本來顏色。
劉協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漢武帝對郊獵樂此不疲。無論誰在皇城那種地方久居,都會有衝出樊籠一任馳騁的衝動。他伸出手來,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風,恨不得立刻催馬挽弓,痛痛快快地發泄一番。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讓他立刻冷靜下來。
他現在不是楊平,是大病初愈的劉協。五禽戲可以解釋他偶爾展露的武功,但無法解釋他為何突然就變得弓馬嫻熟。一直到現在,郭嘉的動機仍舊不明,他可不能輕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綻。
兩個人並駕齊驅跑了一陣,“戲誌才”在馬上揚鞭笑道:“劉兄,是否舒暢快意?” “劉平”把浮上心頭的躍動按捺下去,回了一個修飾過的微笑:“古人郊獵之樂,今知之矣。”
出發之前,郭嘉就明確表示,這一天出來玩的是戲誌才和劉平,沒有軍師祭酒也沒有皇帝,不談任何公務,也不提任何朝政。截止到目前,郭嘉都做的不錯,一語未涉曹氏,就連趙彥匆匆離開許都這麼可疑的事,他都未有任何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