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3 / 3)

“你竟一個人追查到這一步,真是辛苦了。”

聽到這一句評價,趙彥突然間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眶倏然濕潤起來。他緩緩站起來,在這狹窄黑暗的牢獄裏努力挺直腰,望著頭頂一處透氣的小窗口喃喃道:“我隻道除了少君,世間再無人發現天子的異狀。想不到在這牢裏,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戶外頭有淡淡月色照射進來,司馬懿借著月光,看到趙彥竟已是淚流滿麵。

長久以來,趙彥一直孤獨地在許都奮鬥著,無人傾訴,無人明白,蓄積了無數的壓力,隻憑著董妃的囑托而勉力支撐著。當他看到老織工描述的楊平畫像時,之前的種種線索霎時聚合到一處,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但卻可以解釋一切異狀的結論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謎底的一瞬間,那種強大的重負幾乎把他壓垮。

所幸他被丟入這個黑牢,認識了與他抱有同一目標的司馬懿。當趙彥發現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並和他得出了相同結論時,心中的負累陡然減輕了一半。司馬懿那一句“辛苦了”,讓他被封閉的情感終於宣泄而出。

望著情緒激動的趙彥,司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其實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幾個關鍵詞以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高明的謊話須得是七虛三實,說一藏十,這樣別人才會深信不疑。司馬懿對於許都之事旁敲側擊,故意說的模糊神秘,仿佛全盤在胸,實則一句實指也無。偏偏趙彥心事重重,聽在耳朵裏事事全中,不知不覺之中,便被套出了實情。

心防既破,接下來的交談便行雲流水,再無窒澀。趙彥從董妃去世前的囑托開始,全都告訴了司馬懿,這一說就是兩個多時辰,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馬懿隨口應和,眼神閃爍不定。

其實趙彥對寢宮大火、董承之亂背後隱藏的細節知之甚少,除了猜測出皇帝被調包之外,別的也說不出什麼。倘若是郭嘉或者滿寵在這裏,一聽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斷出大半真相。

盡管如此,司馬懿聽完以後,內心震駭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如何聰明,也想不到楊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劉協一模一樣不說,居然還取代他做了皇帝。

“這小子,難怪要中途裝死,原來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大的事。”司馬懿舔舔嘴唇,心裏說不上是憤恨還是高興。他想的要比趙彥長遠:楊平是楊俊親自帶出去的,換句話說,這件事楊俊也是策劃人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在許都內部,一定還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來操作這膽大包天之事,目的是為了與曹氏抗衡。

為什麼楊平和劉協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的劉協去哪裏了?到底幕後主使是誰?這些司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裏清楚, 眼前這個人,掌握著楊平的生死。隻要他回許都多說一句話,楊平便會萬劫不複。

這種危險人物,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要如何處置呢……

司馬懿想到這裏,多看了一眼趙彥,後者還沉浸在對董妃的追憶之中。通過剛才的對談,司馬懿已經確定,趙彥是個癡情種子,情緒易波動;他絕非是曹氏一黨,也非漢室一派,一直是孤軍奮戰——這一個判斷,對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你必須要回到許都去。”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裏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托?”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複了一點活力,望著月色喃喃道:“你說的對,少君還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能就這麼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麼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

剛才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為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於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為同路知己,這才有後麵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隻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後的真相,我便可幫你。”趙彥又驚又疑:“你能怎麼幫?”他隻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裏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麼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裏牆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後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為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裏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湧,起身大聲道:“我背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於這些。你隻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麼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後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抬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裏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征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誌,陳群如果要征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掛在了趙彥身上,隻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隨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於司馬懿來說,並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隻能靠自己。”司馬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到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盡管他現在確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托。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將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後,麵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麼?”司馬懿陰測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趙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於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麼辦。”

司馬懿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將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趙彥接了揣入懷中,衝他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走到那牆角,開始摸索著那新補的牆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著趙彥費力地扒著牆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裏念道:

“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隻有把這個隱患送到你手裏。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可不要搞什麼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