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率水師大隊於二月初三日駛抵南京,戰船數千,布滿了從江心洲南端大勝關直至下關儀鳳門外的江麵,威威赫赫,綿綿密密,東眺西望,不見盡頭,這是太平軍兵力的極盛時期。樓船下錨泊定,立即命侍衛分頭傳令,水陸眾將明日來船上部署分兵攻城,他與王妃站在甲板上觀看龐大的水師陣容。武昌出師時,戰船綿亙於漫長的江麵,如今擁擠在一起靠泊,益發顯出多得無法計數,不覺為之陶醉,豪邁地向春娥道,“如此堂堂水師,何愁不控江扼湖,使長江為我禁區,洞庭、鄱陽為我內湖,沿江一帶城市都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春娥笑道:“金田扯旗時,何曾想到有這一天!”
達開道:“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哩,明天軍事會議開過之後,就要攻城了,不消幾天就可以拿下南京城!”
忽見一艘大船掛著王府黃旗,徐徐駛了過來,船上數名王府侍衛,大喝大叫著排開眾船,駛近了樓船,一位身穿明黃色繡花襖褲的貴婦人從艙中探身出來,侍女為她披上黑色披風,仰首向樓船上的翼王夫婦招了招手。春娥也立即揮手笑迎,說道:“七哥,宣姐來了!”
達開笑笑揮了揮手,即命侍女下樓船扶西王妃跨過船來。宣嬌邁步上樓,喊道:“老天,老天!這一個月的水路,憋得我難受極了,今天才算舒舒身子!”又埋怨道:“你們這艘樓船多舒服,也不邀我過來活動活動。”
達開道:“宣妹,過幾天拿下南京城,要多大的房子就有多大的房子給你住,隻怕你住不了。”
宣嬌道:“且慢說進城以後的事,我今天是特地過來向你請戰的。永安突圍之後,把我供作了王妃,沒有好好打過仗。攻打南京城,也算我一份,讓我上岸去指揮一個炮兵陣地,把妖兵打得落花流水,等到破了城,我也跟了頭隊弟兄,一塊兒進城去活捉大妖頭!”
達開大笑道:“宣妹還是這個豪爽脾氣!可我不能答應你,若是你一旦被彈片擦傷了,怎麼向二哥、四哥交代?他們問我‘誰讓你命令西王妃上戰場的,’我怎麼回答呢?”
“就說是我自己要去的!”
春娥來給丈夫解圍,笑著勸道:“宣姐,不但七哥不敢答應你上戰場,下麵的將軍們哪個敢收留你這位自告奮勇的王妃娘娘?說不定還要派一隊藤牌手把你團團保護起來。那樣,你也看不到前麵的南京城了,還能放炮嗎?”
宣嬌也笑道:“做什麼王妃,真不如原來在貴縣做姑娘時自由自在。”
達開夫婦邀宣嬌進了前艙坐下,達開道:
“宣妹,這次離開武昌時,二哥曾經關照過,打下南京城,要為西王、南王選留兩座像樣的王府。還說,要封南王的兒子馮小雲為幼南王,西王的兒子蕭有和為幼西王。世世代代,尊隆西王和南王後代的地位,以表示對於開國功臣的追思,將來的西王府一定會格外輝煌。”
宣嬌撇撇嘴道:“蕭有和究竟不是我的親生兒子,雖然看在死人的麵上想歡喜他,可是隔了一層肚皮,就是歡喜不起來。現在他小,交給仆婦照顧,不用我煩心。將來到了十七八歲成了親,算是王府的主人,恐怕不見得事事聽話,就有氣受了。那時候我就住到尼姑庵去,青燈古佛一卷經,了卻殘生,誰叫我的命苦哩!”說罷怨嗔地朝達開睃去,眼圈兒紅紅的,竟是傷心起來了。
達開低下頭默默無言,心中卻為宣嬌惋惜。春娥瞧瞧兩人都不說話了,知道他們又勾起了辛酸苦澀,而又永遠無法彌補的舊情,也不禁為之歎惜,勉強笑了一笑,岔開道:“宣姐想得太多了,孩子再大,也是小輩,還不是聽大人的話,何況你又是王姑,若是蕭有和大了不孝,請天王把他叫去訓一頓,還不乖乖地服罪了。”
宣嬌又狠狠地冷笑道:“剛才我不過說說氣話罷了,我宣嬌天不怕地不怕,還能為了一個毛孩子去做尼姑?那時候我先把有和打一頓家法板,再攆出了王府,看誰能說個‘不’字!”
達開這才收拾起感傷的心情,打疊起精神說道:“宣妹放心吧,有和這孩子很老實,哪會有那樣忤逆的事情發生,不要無事尋煩惱了,從武昌到南京一千多裏江麵都在我們掌握之中了,還不該高興!”
次日早晨,三軍主將齊集翼王樓船前艙舉行軍事會議,水師將領秦日綱、羅大綱、賴漢英先到,大胡子羅大綱上了甲板就叫道:
“殿下,水師這回打到南京,沒事幹了。我們這些旱鴨子成天坐在船上都悶壞了,該讓我們上岸逞逞威風吧?”
達開笑道:“攻城的時候,當然用得著你們上岸主攻。可是別以為水師沒事了。鎮江、揚州還要去收複,才能鞏固南京的外圍。武昌以下這許多城池我們都是一掃而過,因為兵力有限,沒有分兵駐守,得了南京,還要抽出人馬回過頭再去西征,能離得開水師嗎?”
羅大綱拍拍腦袋道:“我這副特大的身坯,貓在船艙裏,實在是委曲了。”
秦日綱嘲笑道:“這事好辦,給你造一條特別高的樓船就是了。”
達開道:“大綱莫急,今後水師交給唐正才管,用不著你們陸師整天呆在船上,臨時奉了軍令出兵,須走水路的才乘船去。我料定今後滿妖頭也會建立一支水營來和我們爭奪長江,所以水師還須大大加強,要有大船,可以裝載重炮和大批士兵,衝擊妖艦,也須有機動靈活的多漿小船,便於衝鋒陷陣,無風的時候也能逼近敵船,縱火焚舟。因此,今後要從陸師中挑選勇敢的懂水性的弟兄到水營中去。陸營和水營好比太平軍的左右翅膀,缺了一個就飛不上天了。”
羅大綱咂吧著大嘴,似乎在回味翼王的訓示,一拍大腿,喊道:“殿下,我通了,兩個翅膀,一個不能折。我的部下也有懂水性的,我羅亞旺不自私,先從我的軍中挑選吧。”
正說著,胡以晃從北岸渡江過來了,他破家從軍,掩護過教主和南王,又是平南縣教徒首領,是拜上帝會的大功臣,所以封他為眾丞相之首——春官正丞相。太平軍的官製與曆朝不同,初期五王才是真正掌握軍政實權的宰相,東王則是首相,至於其他春夏秋冬諸官和天官地官丞相不過徒有丞相之名,實際是帶兵將領的最高官銜罷了。以晃上了樓船,此刻非昔日在花洲山人村可比,太平天國的封建等級製度非常嚴格,眾將見了諸王都得長跪請安,以晃也向翼王行了禮,又與秦日綱等見禮之後,方才以平穩的口氣詢問道:“殿下,這回南京攻城,有我們北路軍的份嗎?”
翼王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次之。我們這一路來,妖官妖兵早被我軍嚇破了膽,士氣渙散,誰再肯賣命守城?長沙攻城失敗的事絕不會再現了。隻須地道挖成,炸藥一響,城就破了,無須大軍攻城。北路軍不必過江來了。”
“是,遵殿下將令!”以晃老練沉穩,並不想和他人爭功攻城,反而閑閑地和翼王說起北路軍攻入安慶的經過。
南路軍林鳳祥、李開芳是最後到來的,兩人都隻有二十七、八歲,李小於林一歲。林鳳祥是貴縣起義元勳,聲名早著,李開芳原在楊秀清手下,常與林鳳祥並肩作先鋒,因為克複武昌時有功,秀清偏護私人,將他升為地官正丞相,反居鳳祥之上。開芳好露鋒芒,不如鳳祥沉穩,見了翼王便拍著胸部叫道:
“殿下,我已在雨花台報恩寺塔上架起了大炮,一聲令下就可轟城,攻城的事由我們南路軍包了!”
日綱、以晃、微笑不語,羅大綱卻跳起來道:“不,不,你們走陸路,累了,歇歇吧。攻城小事一椿,交給我們水師,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什麼包不包的!”
李開芳還要爭,翼王揮手阻止,命眾將進艙議事,達開簡略回顧了武昌出師以來的戰爭得失,褒獎了有功將士。然後,淩厲的眼鋒環視了一下眾將,厲聲道:“現在我命令:進攻南京之戰即日開始,命水師進攻北城儀鳳門(此門在秦淮河口,處於今挹江門與定淮門之間,後改名興中門),南路軍進攻南城聚寶門(今中華門),要求十天內占領全城。得手後,以城中鼓樓為界,分別搜索肅清城內殘餘和隱藏之敵,務求保障天王進城時絕對安全。妖軍士氣渙散,毋須過多兵力助戰,北路軍負責掃清江北岸江浦、六合一帶殘妖,鞏固南京北岸防禦。至於城內各個衙署,都須在天王駕臨前肅清奸細修飾整潔,以備天王與百官使用,此事著令賴漢英辦理。以上命令立即執行,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