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舉個例子:
我上高二的時候(2004年),曾經拜會過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北京麵塑(捏麵人)藝人,精神矍鑠的他給我講述了很多關於他的師傅年輕時候的生活狀態的故事。他是一位出生在晚清的老北京城,以走街串巷出售自己親手製作的麵人作為生計的民間手工藝人。對於這位晚清的年輕手工業者來說,“捏麵人”既是他的謀生手段,也是他實現自我個性的方式。盡管收入微薄,但是在簡單商品經濟占據主導城鎮經濟主導地位的曆史階段,“人在這種狀態下生產的東西不多於他直接的需要。他需要的界限也就是他生產的界限”。隻要賣麵人的錢能換來最基本的吃穿用品對他來說就已經滿足了,畢竟,在等級森嚴的社會壁壘裏生活的私營手工藝人無論賺多少錢都無法改變自己“下九流”的身份地位。所以,不管普通百姓和達官貴人對於麵人的市場需求是否有所擴大,他和製作麵人的其他業內同行和前輩都不可能想到製定出一套什麼標準化的操作規程來降低成本,提高生產率。這樣一來,既然不存在什麼一成不變的標準化操作規程作為指令下達給他——麵塑的所有製作細節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標準程序”,以及具有何種風格特征的麵人才算得上“優質產品”,那麼這位麵塑藝人在捏麵人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進入到一種心無旁騖、揮灑自如的可以自由自覺的把自己與眾不同的真實個性給“捏”進麵人中了。這種“真實個性”指的就是兩種超越功利性的價值尺度。
第一種是,審美價值尺度。首先,這種審美價值尺度體現為“做什麼”?他可以自由的把自己對於麵塑之美的個性化理解作為勞動創造的目標,也就是先在腦海中創造出一個栩栩如生、形神兼備的理想麵塑。其次,這種審美價值尺度體現為“如何做”?到底是用手捏、搓、揉、掀,還是用小竹刀點、切、刻、劃,以及這每一個生產細節的以何種方向和力度來進行……總之,整個勞動過程中幾乎所有的具體操作方式都可以按照他自己對於麵塑藝術表現手法的個性化理解來進行自由選擇。
第二種是,倫理價值尺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於麵塑手工藝術逐漸產生出了日益深厚的道德義務感。因為在他看來,捏麵人作為一門曆史悠久的行當,它在各個方麵都是通過包括自己在內的一代又一代手工藝人通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多樣方式不斷繼承完善,開拓創新,這才得以成為現在自己依賴其吃飯的營生。所以,自己在道德上有義務通過自身的努力將麵塑這門行業發揚光大。否則的話,如果它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名譽掃地或者徹底消亡,自己就在良心上愧對幾百年來所有以捏麵人為生的手藝人。對他來說,“意義和價值來自各自實質間的遺傳繼承,並受形式所裁判,對世界的體驗方式是把它當作一項既存的贈與”。為了履行自己對於行業先輩的道德義務,他會通過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將自己的真實個性凝結為麵塑產品的精雕細刻,自成機杼。此外,他還會招收自己的徒弟,這一薪火相傳的過程所釋放出的神聖意義正是他“報恩手藝前輩”這種作為他自己真實個性的倫理價值尺度。通過麵塑手工藝人的例子可以看出,對於傳統社會中的手工藝人來說,他的勞動過程與其說是在生產商品,不如說是在創造另一個自我。因為,每一件手工藝品都表達出他自身在審美價值尺度和倫理價值尺度上所特有的真實個性。這種真實個性正是如今那些眼裏隻有利潤的製造業公司通過統一的標準化工業流水線所大批量生產出的所有一模一樣,毫無生氣的手工藝商品所徹底喪失的“靈魂”。盧卡奇對此剖析的非常深刻:“隻要手工業(日常生活使用物品,如家具、衣服,也有住房等的生產)和藝術的聯係在比較狹隘的意義上是一種極深的聯係,隻要這兩者在審美和概念上的界限本身根本沒有劃清(例如在所謂的民間藝術中),幾個世紀在技術上和組織上沒有變動的手工業向著按自己的規律闡明這種界限的藝術的發展趨勢,就是質上不同於資本主義的發展趨勢……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方麵藝術發展的活動餘地狹小得多,另一方麵它也不能對消費品的生產施加決定性的影響,甚至它能不能存在都決定於純經濟的動機和由此引起的生產技術動機。”
勞動異化的真凶:標準化操作規程背後的資本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