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8(1 / 3)

章節8

五裏路的記憶

我的故鄉在會寧縣青江驛,古稱寒陵關,素有“甘涼孔道,鞏郡首驛”之稱,曆來是軍事要衝和商旅通行的重要驛站,是隴海國道上的一個必經站點,西出口外(新疆)、東到長安都要經過此驛站。紅軍一、四方麵軍長征也在此驛站落腳,徐向前元帥就曾住在青江驛小鎮的毛婆店鋪後院,臨走時還送給毛婆一隻木箱和其他用品。青江驛也是紅軍三大主力會寧會師的一個組成部分。驛站創自大明正統年間,幾百年來店鋪鱗次櫛比,商賈雲集,人脈地氣都比較旺盛、厚重。改革開放初期,青江驛率先搞大包幹,被稱為甘肅的小崗村。就像王陽明大悟的龍場驛,楊貴妃殞命的馬嵬驛,趙匡胤黃袍加身的陳橋驛一樣,青江驛也是一個比較有名氣的驛站。我曾作過一首讚美

故鄉驛站的詩:

甘涼孔道戍途通,古驛寒關百代聞。

西貫祁連出口外,東迎華嶽謁崆峒。

朱毛將士揮師去,胡馬軍兵卷旆行。

柳下山民說左帥,遊人常憶故園春。

我的出生地距驛站五華裏,古稱上五裏橋。從我家到驛站的五裏路程,是隴海國道上的一段比較平坦的路,周邊村莊的小路都連到這段路上,就像許多小溪彙人大河一樣,這段路也堪稱連接村村戶戶通州達縣的陽關大道。四十多年前,路的兩邊錯綜排列著密密的左公柳,也叫官樹,就像大漠中的胡楊林,奇形怪狀,千姿百態,是一道極為壯觀的風景線,讓人懷念,讓人留戀,可惜在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摧毀一切的“文革”中這些樹被鏟除得幹幹淨淨,讓人至今惋惜不已。我從八歲開始就到驛站的中心小學和中學上學,早出晚歸,曆十個年頭,在這五裏路上走了多少次,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那是難以計算清楚的。驛站的學校——青江驛小學是一所百年老校,地處我家的東麵,每天早上我總是迎著朝陽,懷著夢想,走進學堂,讀著聖賢之書,憧憬著美好未來;下午又迎著夕陽晚景,餓著肚子,回到家中,挑水、喂牛,體驗生活的艱辛。

在長達幾千公裏的312國道上的這段路程,見證了社會的興衰更替和發展變化;見證了達官顯貴、販夫走卒、農人學子、芸芸眾生的匆匆腳步和榮辱成敗;也見證了國共爭雄的曆史。當年紅軍長征經過這段路程時,是一支被圍追堵截的疲憊之師;十幾年後,西北野戰軍橫掃千軍,所向披靡,一路摧枯拉朽,一直打到天山南北。當年的馬家軍追擊紅軍經過此地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後來被西北野戰軍打得一敗塗地,狼狽逃竄,煙消雲散。據說林則徐在虎門銷煙之後被發配新疆,就是經長安,過平涼,翻越六盤山,走過這段路,遊覽名勝,作詩會友,在會寧也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對聯。沿途官員百姓熱情迎送,衷心讚頌這位民族英雄。左宗棠任陝甘總督時,曾抬著棺材經過這段路,在西北靖邊、平亂和收複新疆的失地,並帶領湖湘子弟將柳樹從陝西一直種到新疆。他的朋友楊昌浚作詩讚之日:“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那時家鄉人把左宗棠尊稱為“左公保”,他的功績也是有口皆碑的。

在這段路上,有我童年的記憶,有同學的記憶,有風刀霜劍的記憶,有細雨蒙蒙的記憶,有饑寒交迫的記憶,也有糾結不清的氣息和風塵蒼蒼的味道。在這段路上,我第一次看到馬車、自行車、汽車和綿延不斷的軍隊。這段路上聽到過多少歌聲、書聲、笑聲、哭聲和鳥鳴狗叫聲。在這段路上走出了多少中學生、大學生、碩士、博士和成功的士人及商人。他們有的腰纏萬貫,榮歸故裏;有的窮愁潦倒,落魄返鄉;有的探尋自然,著作等身。一起在這段路上走過的同學,有的已經魂繞泉台,有的背井離鄉,許多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脊梁。故鄉多少人祖祖輩輩守著這條塵路,守得雲開見月明,守得青絲變白發,悠悠歲月,代代相承。這段難忘的路程,見證了堅持就有希

望的人生真諦,見證了多少個學子半途而廢的遺憾,也演繹過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裏情的故事。

記得上學的時候,我們在這條路上每天要經過一戶孤莊人家,這家人養著一條惡狗,經常掙脫拴著的繩子出來咬人。上學的同學每人手裏拿著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經過這個莊子。在接近莊戶門前時,同學們一個個緊挨著並盡量溜在後麵,越過莊戶門之後,就盡量往前靠,聽見狗吠,便是兵敗如山倒,你跑我也跑。那狗聽見孩子奔跑,氣勢頓長,從狗窩上麵衝下來,掙斷繩子,將人咬傷,每人手中的棍子從來都沒有派上用場。有個故事說,兩個朋友在樹林裏行走,碰到一頭熊,其中一個立即將笨重的鞋子脫掉,另一個問他:你想與熊賽跑?朋友說:我不是要跑過熊,而是要跑過你。當時的情況與這個故事非常相似,我和我的那些同學誰都清楚,誰也跑不過狗,隻

要跑過同伴就行,可見人性的自私是天生的。如今有一首年輕人喜歡唱的歌熾要你過得比我好》,八成是虛情假意。大多數人是遇到災難“跑得比你快”,日子“過得比你好”才是真實的人性。

還記得我們村裏有一位堂伯父,1960年賣油餅,一天早上挑了兩竹編桶油餅,從這條路上到三十裏外的界石鋪去賣,結果被饑民一搶而光,最後自己挑著兩個空桶,摸著夜路,蹣跚著沉重的腳步,帶著一身的傷痕回了家,可以說落魄異常,狼狽不堪。又一年,還是這位堂伯父,大年三十從這條路上到驛站趕集,並討要欠賬,欠賬人不但不還賬,還糾集幾個同伴來打架,結果被堂伯父一個人打得落花流水。最後欠賬人打也挨了,賬也還了,賠了夫人又折兵。堂伯父從這條路上回家的時候,被同鄉人前後簇擁著,像凱旋的勇士,也像打了勝仗的公雞,昂首闊步,大吹大擂,神氣十足。我這位堂伯父一生掙錢不多,花錢卻不少,身上有兩個錢就去賭博,帶多少輸多少,沒錢了就拿家裏的糧食去賣。因此一生風光的時候不多,基本上是窮困潦倒。像這次既贏了理又贏了人,那是一生最大的輝煌。

在那大革文化之命的荒唐年代,在這段上學路上,我偷偷地閱讀了《水滸傳》 《三國演義》 《苦菜花》和《林海雪原》等小說,也聽過許多同學互相交流的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金聖歎曾說,下雪天讀禁書,是人生一大享受。我認為在上學路上讀禁書,也是其樂無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