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妃回到鍾粹宮時,素來冷清的宮苑之中竟是燈火通明,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慘白,踏入宮門的腳步便也禁不住有些顫抖。
彼時,周端妃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殿中,目視著許德妃進來。她本就是狂放的人,原本身在嬪位之時,尚且不把身在妃位的許拂雲放在眼中,遑論如今她是個生育過皇子端妃。
“我還當你如今是避世了,便和劉昭妃一般,萬事不管。沒想到,你竟然會為了一個沈令譽,特地去找鄭皇貴妃。”
許德妃鬆開含素的手,含素便退了下去,帶上殿門,裏頭便隻餘下了兩個人。
“端妃深夜造訪,是來興師問罪的?”
周端嬪不屑已極,仿若坐久了這鍾粹宮中的物件會汙了她的衣衫一般。她嫌惡地站起身子,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裙,“興師問罪,你現在還有這個資格麼?你這顆犄角旮旯裏的灰塵!”
周端妃的性子一如既往,自打常浩一事之後,許德妃再無盛寵,朱翊鈞也不曾再見她一麵。而周端妃又素來是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的性子,多年下來,她更是沒少給許德妃氣受。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許德妃也有些麻痹了,隻漠然道:“端妃娘娘說完了麼?若是說完了,我也要休息了。”
“我呢,到底還是念著你是我的表妹,雖然你這顆心早已是肮髒不堪了,可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聲。沈令譽早已心有所屬,你還是休要做這些蠢事!”
許德妃顫顫轉過身,周身蔓延起一股淒寒之氣,“你胡說!沈令譽入宮當差多年,至今未有所娶,何來心有所屬?”
“你以為他在宮裏這麼久是為了什麼?你以為他如今離宮又是為了什麼?”周端妃口舌如箭,輕蔑之意滿滿,“總不至於你這般自信,以為憑借你如今這副德行,還能叫沈令譽魂牽夢縈這麼多年麼?”
“那是誰?”許德妃身子打顫,像極了蕭索寒風中枯瘦的茅草,“他是為了誰?”心中迷霧漸漸消散,許德妃身形一震,“鄭……鄭皇貴妃?”
周端妃捏住了許德妃的臉,將她湊近自己,“許拂雲,我告訴你,這些話你別給我四處招搖,你確實能夠憑借這些打擊鄭皇貴妃,但你別忘了,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的,還有沈令譽!”
“不會!沈令譽照顧我這麼多年!他怎麼會……他心裏如何會有旁人?不會的!他對我這麼好……”
“愚不可及!”周端妃哪裏有這樣大的心思與許德妃多費唇舌,隻要見到許德妃難過,周端妃心中便是順暢了,不過是大笑著出了門。
不會的……不會,她定要親口聽他說出來,聽他親口說一次,他的心中所愛,另有其人。
這樣的念頭一直存在許德妃心裏,支持著她在這個寂寞深宮裏數著日子一天天過下去。
隻是很長的時間,都沒有沈令譽的消息了,他消失在了許德妃的世界裏,也消失在了懌心的世界裏。
萬曆二十六年的十月,在李德嬪為朱翊鈞生下九公主軒嬁之後的半個月,來自朝鮮的貞慎翁主李慧言,便在鄭國泰的迎接之下,到了貞順門外。
比起李慧言,懌心更加在意自己的兄長鄭國泰,早在七月的時候,便傳來消息,說是迎人車隊遇襲,鄭國泰與李慧言不知所蹤,生死亦不能知。
幸而月前再度傳來消息,鄭國泰帶著李慧言重歸車隊,繼續行進,終到京城。
許是這大半年來的勞碌使得鄭國泰身心疲倦,他整個人滄桑不少,黑黑瘦瘦的。因著要見駕,還是強打起了精神。
遠處轆轆有聲,極目一望,便見一乘寬大的馬車自貞順門外駛來,距離人群約莫十丈處停下,立時便有侍者從後頭拿了木梯來置於馬車腳下。
身著青色衣衫的鄭國泰先行下馬,邁著略顯沉重的步子走到朱翊鈞麵前,拱手道:“微臣有負陛下所托,遲了這麼久的日子,才將貞慎翁主送到。”
懌心看著鄭國泰的模樣,掌不住心疼,摸著鄭國泰的下巴,紮手得緊,她的兄長一向是清清淨淨的一個人,多年來從未有過這般模樣。懌心隱隱望見他眼中浮動的倦意,“哥哥,辛苦你了。”
看見懌心,鄭國泰這才溫然一笑,“當著皇上的麵兒呢,也不怕壞了規矩。”
朱翊鈞朗然擺手,“哪裏壞了規矩?你是懌心的哥哥,自然應當親近的。”
鄭國泰淡淡一笑,“多謝陛下體諒!”他並不敢多看朱翊鈞的眼睛,隻退後幾步行至馬車邊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而後便站在原地等著,待得裏頭的一位女子打簾而出,他便伸出手,親自攙著那女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