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 3)

“快去吧!”林采推著她說:“皇太後一定是因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賞賜什麼,快去,是好消息。”

林采還隻猜對了一半,加恩固然,卻非有何賞賜。是讚賞陳湯忠心耿耿,韓文深明大義,特為主婚,將韓文許配陳湯為妻。

竟是這樣一道懿旨,所以在場的人,無不大感意外,亦無不覺得這是世間最有趣的一件事,唯一的例外是韓文,當時,便忍不住嗚咽流涕。

這好像太離奇了,但細想一想便不難明白,是韓文感激涕零之故。當時林采便趕上去相勸,而另一麵匡衡與州官亦笑容滿麵地向陳湯致賀,一時記不起還有長公主在,倒將昭君冷落了。

昭君照預定的步驟,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須即刻交代,便喊一聲:“匡少府!”

“匡衡在。”

“請你即刻看管毛延壽。”

“啊!”這下提醒了陳湯。沒有功夫請示,甚至沒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飛地迎身則去,怕遲得一步就會讓毛延壽逃走。”

韓文竟是哭不停了,一開頭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後,次感激昭君,便是兩場哭。

然後想到昭君出塞,從此再難相見,以及一路黃塵漠漠的苦楚,眼淚越發止不住。

一麵哭,一麵想,想起在家鄉的父母,心頭又酸又甜,隻是想哭,又想起掖庭的姊妹,為她們委屈,索性替她們哭一哭。就這樣哭得林采都煩了。

“你哪裏來的那麼多眼淚?”

“不要怪她!”昭君攔住她說:“你讓三妹把心裏的傷感委屈,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往後就是每天都是笑的日子了!”

就這一句話,將韓文剛止住的淚水又引了出來,於是林采又怪昭君。不過韓文的淚水卻真是流完了,捧著胸,帶些惶恐的聲音說:“大姊、二姊,不好!我心裏空落落地發慌!”

“過一會就好了!”昭君想說,打入冷宮的時候,夜夜流淚到天明,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但念頭剛轉,便覺得此話不妥,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我好餓!”韓文又說。

“是哭得累了,”林采說:“這好辦,我有法子治。”

果然,隻一盂肉羹,便將韓文又餓又累,心裏發慌的毛病都治好了。怔怔地看著林采與昭君,自己告訴自己,應該矜持,但臉上的笑容卻怎麼樣也收斂不起來。

“好了,如今該商量正事了。”林采說道:“我的意思,連三妹一起,我們都送你到了呼韓邪國,再一起跟陳將軍回來——”

話猶未完,韓文已興奮地拍著手說:“那好,那好,準定這麼辦。”

昭君微笑不語,這是不以為然而不忍掃他們的興致的表示。林采看得很清楚,隨即問道:“三妹,你有意見?”

終於是昭君表示了不讚成的意見,她認為不但林采與韓文不必作此一番跋涉,甚至陳湯亦不必護送出塞。

“那怎麼可以!”韓文問說:“太後的懿旨,怎麼可以違背?”

“這又另當別論。”昭君答說:“我也是奉了懿旨的,許我便宜行事,我認為不需要,妹夫就不必出關。”

“妹夫”兩字在韓文聽來刺耳,但卻忍不住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念,臉上泛起紅霞,連昭君說什麼也聽不見了。

“三妹!”林采笑道:“怎麼?竟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想什麼?”

韓文臉一紅,強笑著說:“我在想,他肯不肯聽二姊的話?”

“他是誰啊?”林采故意相問。

韓文打了她一下,默不作聲。昭君此時心情逐漸起變化,天心再開玩笑,正色答說:“三妹,這得你開導他,他亦須尊重我的身份。”

這兩句話窘得韓文滿臉飛紅,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姊,二姊,我失言了!”她吃力地說:“他當然應該聽長公主的話!我想他亦不敢不聽的。果然無禮,我一定要重重說他!”

見此光景,昭君覺不安,“我亦是無心的一句話,你何必如此認真!好了,”她握著韓文的手說:“不提這件事了。”

“對!不必再提。不過,”林采很懇切地說:“就事論事,二妹,此去路程不少,不讓妹夫護送,似乎不大放心。”

“沒有什麼不能放心的,有胡裏圖,他敢不盡保護之責?而況還有匡少府。”

“那就是了!”林采向韓文說道:“二姊是體恤你,你跟妹夫倒不可辜負盛情。”

這一下,又說得韓文盈盈欲涕。昭君急忙警告:“是喜事!別又掉眼淚。”

正談到這裏秀春來報,陳湯求見。昭君想了一下,認為無須避什麼嫌疑,便傳話在內廳接見。

陳湯已換了服飾,全副戎裝,益顯得氣概非凡。先在中庭立定,然後遙遙行了軍禮,高聲說道:“陳湯拜謁長公主,有公務請示。”

“陳將軍,”秀春笑嘻嘻地傳話:“長公主有命,請陳將軍登堂會親。”

聽得“會親”二字,陳湯喜在心頭,窘在臉上,囁嚅著說:“姑娘,我不知道這個親怎麼會法,可否請你轉稟長公主,改日再會親。”

“陳將軍,虧你還是帶領成千論萬人馬的人,怎麼會親都露怯了?”秀春笑道:“若非會親,長公主能在這裏接見你嗎?”

原來如此,陳湯恍然大悟,連聲說道:“說得是,說得是!多謝姑娘指點。”

於是上階登堂,隻見昭君與林采並立,含笑目迎。昭君並未服禦長公主的服飾,但陳湯仍按規矩行了禮,而對林采,卻隻是以目示意。

“陳將軍,我們先談公事。你請說。”

“是!”陳湯要言不繁地答說:“第一、請示行期;第二、報告長公主,毛延壽已經就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說:“我們先談第二點,毛延壽應該送回長安,交石中書處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經派定了,此刻回明了長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緊接著說:“再談第一點,行期請與匡少府商議,不過我希望多住幾天,好與姊妹多敘一敘。”

“是!”陳湯想了一下問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暫定五天,有件事,陳將軍我要告訴你,關於讓你送我出塞一事,皇太後授權,許我便宜行事。我現在決定了,你不必護送,你隻送我大姊、三妹回長安好了!”

“這?”陳湯遲疑著,有依違兩難之苦。

“陳將軍,”林采插進來說:“你該信任長公主。退一步說,就算違旨,也是長公主的事。萬一皇太後詰責,我可以替你作證,確是長公主告訴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過,長公主此去,未盡保護之責,於心不安。”

“那沒有什麼?胡裏圖保護我,會比你更穩當。你隻管保護我的大姊與三妹好了。”

“是!”

“好了!公事談完了,我們應該會親了。妹夫,”昭君指著林采說:“你先見了大姊。”

這一下陳湯又作難了。一本正經地戎裝在談公事,忽然改口稱“大姊”,實在有些叫不出來。

他不叫,林采叫了:“將軍妹夫,”她含笑襝衽:“恭喜你!”

“將軍妹夫”這個稱呼甚怪,陳湯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如嚴霜化為春風,心情輕鬆隨便,毫不窘澀地答說:“大姊,多謝,多謝!也還要多謝二姊!”

“你可真應該多謝你二姊。”林采說:“多謝她促成你們的良緣。”

原來林采已經聽昭君說過,是她在太後麵前極力進言,認為陳湯與韓文,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如果太後以韓文許配陳湯,是對他的忠藎最好的獎勵,必定更能激發他的忠心。

太後欣然嘉納,所以才有這樣一道恩詔。

聽她說明經過,不但陳湯感激得不知怎麼樣才好,在屏風後麵的韓文更是淚流滿麵。覺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濃得承受不住了。

陳湯在再三致謝之後,少不得眼神閃爍,而知是尋覓韓文的蹤跡,昭君便喊:“三妹,三妹!”

不喊還好,一喊,韓文索性撒腿往裏便走。害羞心怯,勉強她出來與陳湯相見,是件很殘忍的事。林采與昭君的想法相同,認為他們已相知有素,不爭在此一刻相見,所以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陳湯到底責任心重,兒女情長,君王的恩義,又何嚐不是縈繞心頭,難以消釋?此時覺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當即要求:“回啟上長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單獨談一談?”

“那沒有什麼不可以!”昭君答說:“她在我們姐妹中居長,三妹的親事本來就應該由她來主持,你們仔細談一談好了。”

林采以為陳湯要談韓文,誰知不然。他開出口來,第一聲便是歎息。

“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詰責:“妹夫莫非你對我妹妹還有什麼不滿不成?”

“不!不!大姐,你完全誤會了。對,對她,我真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有此結果,我不知是怎麼樣的高興。可是,大姐,君恩難忘,你說我回去,見了皇上怎麼交代?”

“這——”林采想了一下說:“不是你的責任,無須你擔心,不是嗎?”

“話是不錯!”陳湯皺著眉想了半天,隻是唉聲歎氣地進出一句話來:“叫我怎麼說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嚴重的神態,心裏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問:“皇上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

“皇上說,任務不達,不必去見他。”

“可是——”林采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對於皇帝的一往情深,無論如何舍不下昭君的願望,陳湯的了解,與林采一樣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願多想。而陳湯卻須麵君複命,不能沒有交代。意會到這一層,林采倒有些替她這位“妹夫”發愁了。

“那麼你看呢?”林采問道:“有什麼主意,說來商量!”

“有什麼主意。老太後那道懿旨一頒,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林采想了一會,欲言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實在說。老太後的懿旨,還在其次,主要的是,長公主自己願意和番。”

“噢!”陳湯的那雙眼顯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輕聲問道:“大姊,莫非長公主願意做閼氏?”

“嗨!妹夫,你這話可是太唐突了長公主!”

“是,是!”陳湯誠惶誠恐地,但軍人的性格,遇到這些地方是不容許含蓄的,所以率直問道:“大姊!長公主自願和番,是為了什麼!”

“你去想!”林采答說:“你應該細想一想。”

“大姊,”陳湯有些心急了:“你別讓我猜了!老實告訴我吧!”

“好!我告訴你,為的是不願輕動幹戈。”

“並不是大動幹戈!”陳湯接口說道:“計出萬全,決不會搞得國家喪元氣。”

林采有些不悅,但不便與他爭辯,隻說:“我要你細細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陳湯低沉惋惜地說:“我謀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謀不用?”林采睜大了眼問。

“是!我為這件事殫精竭慮,一切都布置好了。可惜——”

“可惜皇太後不許,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後怎會知道我在這裏。”

“我告訴你,”屏風後麵有人應聲,接著閃出來一條纖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又要叫你陳將軍了!陳將軍,我們細細辯一辯。”

“不敢!”陳湯惶恐萬分:“也許是我失言了,不該問的。”

“不!沒有什麼問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訴你,是我稟告了皇太後的。因為我覺得隻有這樣做,才於國,於君,於公,於私,於人,於已都有利。”

陳湯將她的六個“於”複誦了一遍,到最後困惑了,“長公主,”他問:“怎麼說,於你亦有利?”

“我達成了報答君恩的誌願,豈非於我有利?”

陳湯的一張長方臉,笑起來時是很雄偉的長隆臉,此時卻有棱有角,像石刻一般,隻為昭君所說報答君恩的話,在他看來大謬不然。

“長公主,如果所示不準駁回,陳湯奉之唯謹,倘或容人請教,實有不解之處。”

“不要緊,不要緊!”昭君預備破斧沉舟跟他辯駁一番,所以從容不迫地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覺得我的話說錯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