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 / 3)

“我不敢說長公主錯了——”

“不必,”昭君有力地揮一揮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飾。實話直說,如何?”

“那就放肆了!”陳湯的口齒也很犀利,交代了這一句,隨即問道:“請問長公主,如何為孝?”

“順者為孝。”昭君脫口相答。

“孝要順,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錯了!我不會在這上頭上你的當。你是說,順者為孝,則忠更當馴順,是不是?”

“是!”陳湯斬釘截鐵般回答。

“但願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順不可;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

“莫非逆亦可謂之順。”

“是看怎麼樣的逆?”昭君答說:“豈不聞‘忠言逆耳’的成語?又道是“逢君之惡’,逢君不就是順嗎?”

陳湯默然,是被駁倒了,但卻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氣。

昭君心想,陳湯是漢朝的大員,忠心耿耿,智勇雙全,但如不該用而用,他個人的成就有限,對國家真是一大損失。為了驚醒他的愚忠君,昭君決計下一劑猛藥。

於是她說:“妹夫,我再說一句,孝固非順不可,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忠君出於孝子,話誠不錯,但孝子縱為忠臣,卻不一定是良臣,甚至隻是著重順之一字,會成為佞臣。妹夫,倘或事君隻是一個順字,那是妾婦之道。”

聽得這話,連林采都大吃一驚,因為將陳湯罵得太刻毒了——陳湯,臉一陣青、一陣白,壯闊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擔心他會有何不禮貌的行動,或者,至少是冒犯長公主尊嚴的語言。

“妹夫,”昭君又說:“為我這件事,朝廷已經很受傷了。倘或食言,既損國格,又傷國體,萬萬不能再翻覆了。”

許了呼韓邪的事,忽然翻悔,誠然“有損國格”,但是“有傷國體”,則陳湯卻另有看法。不過他覺得他的看法,能不說最好不說,所以這樣問道:“請教長公主,‘有傷國體’這四個字,作何解釋?”

“為了留住不遣,想出許多花樣,說一句很率直的話,實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長公主的意思是,陳湯原來的計劃不夠光明?這,長公主,須知兵法有言:‘兵不厭詐’,似乎不可一概而論。”

“兵不厭詐,誠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為了保國衛民,不妨使盡各種手段,隻求勝利;倘或隻是為了一個女子以奇襲暗襲獲勝,史筆無情,我們不能不為皇上身後的名聲著想。”昭君緊接著說:“不過,我的所謂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樣,並不是指你的進行計劃而言。譬如,毛延壽!”

她搖搖頭,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氣。

“毛延壽,”林采插進來問:“此人怎的傷了國體?”

“大姊你想,”昭君答說:“像毛延壽這樣的奸人,早就該明正典刑,一伸國法,隻是為了要利用他做間諜,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書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壽這樣的人,鉤心鬥角在打交道,這不是有傷國體。”

“是,是。”林采完全同意,轉臉向陳湯說:“妹夫,這確是有傷國體。”

“是!”陳湯答說:“既然長公主這麼說,我倒有句話,如骨鯁在喉。”

話雖如此,卻不說出口。昭君毫不考慮地說:“不要緊,你有話盡管說。”

“長公主已受過明妃的封號,如今又作呼韓邪的閼氏,豈不也是有傷國體?”

此言一出,大驚失色的是林采,還有去而複轉在屏風後麵悄悄靜聽的韓文。

接著,便看到突如其來地的一條人影出現,正是來自屏風背後的韓文,她那尖銳的聲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樣的沉默。

“你怎麼這樣子說話?簡直有點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婦責備丈夫的神態,但林采不但未曾攔阻也引出她卡在喉頭的話。

“妹夫!你這話錯盡錯絕,有說出來的必要嗎?”

“你少說一句都不行?”韓文依舊氣鼓鼓地,對滿臉漲得通紅的陳湯毫不留情的說:“我平時對你的印象,都在這句話中一筆勾銷了!罷罷!那怕得罪了皇太後,我也不奉懿旨。”

陳湯與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卻聽出來了,所謂“不奉懿旨”,便是不願遵從太後將她許配陳湯的好意。為了自己,以致於他們美滿的婚姻破裂,縱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不安,不能不開口了。

“三妹,你不要這麼說。妹夫亦是有口無心——”

“哪裏什麼有口無心?他自己說的,有如骨鯁在喉,似乎是非說不可的一句話。”韓文轉臉又問陳湯:“你喉嚨裏一根刺拔掉了,你輕鬆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陳湯又悔又恨又著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臉上,狠狠摑兩下。無奈到底是大將的身份,做不出這種弄臣的姿態,隻哭喪著臉說:“我原不該說的。”

“那麼是誰要你說的呢?——”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嚴的聲音阻止:“其實說出來也好!讓我有個辯解的機會。不然,口中不說,心裏是怎樣在想,反倒使我覺得有不白之冤!”

這是深一層的看法,陳湯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不敢開口。韓文的情緒也緩和了些,靜待下文。隻有林采忍不住說:“原是我們想錯了!明妃隻是皇上想這麼封而已。寧胡長公主的封號,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這也是可以作為理由之一的一種說法,不過我的本意並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隻有我感受得最深切,為報君恩,就我自己來說,有個做起來最容易,而且會贏得千秋萬世,無數感歎的法子。可是我想來想去,不以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麼,”林采問說:“那是怎麼個做法。”

“就如當初皇太後所決定的辦法,把我的屍首送給呼韓邪!”

原來昭君已萌死誌,林采、韓文與陳湯無不心頭一震,臉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們看!”昭君從貼香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絹包,打開來,裏麵是紅色的粉末:“這是鶴頂紅……。”

一語未畢,眼明手快的韓文已將這包毒藥搶到手中,順手交給了陳湯——她是怕昭君會來奪回,交給陳湯就不礙了。

“要死隨時隨地可死!”昭君微笑著,不過嘴角微有悲慘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韓文喘看氣說:“二姊你一死,至少是兩條命。”

這意思是韓文亦會自殺。昭君拉著她的手,感動地說:“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說實話,皇太後當初賜死之時,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視,千愁皆消的境界。當時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為死於掖庭,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死在公然出長安之後,將要出雁門關之前,請問你們三位,你們心裏會怎麼想?”

三人麵麵相覷,都不想回答。也都認為不必回答。但昭君卻偏要有答複。

“妹夫,你向來不說假。你告訴我,你心裏會怎麼想?”

“是君恩未斷,隻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說是從一而終,保全了我自己的名聲。可是,皇上呢?這不是替皇上蒙了惡名?你們去想,長公主因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賜封的異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樁可以在名教禮節上交代得過去的事吧?”

“是,”陳湯這下可衷心欽服了:“長公主真正愛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對皇上的感情,隻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對我的感情,也隻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動了:“我隻希望皇上恨我,罵我,才會把我的影子從他心中抹掉,上承慈養,下撫黎庶,做一個對天下後世交代得過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輕生不願出塞,請問,皇上又是怎麼一個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歎不絕。”林采答說:“想到天所遣愁時,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請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當今皇上,”昭君看著陳湯說:“妹夫,你說皇上能像武帝那樣嗎?”

“長公主!”陳湯肅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鑒!陳湯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極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覺五中如焚——多少天以來,她強自克製,學著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雙攜的往事,而此一刻塵封的記憶,被抖露了開來,一發不可收拾了!

誰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變得這麼難看?林采與韓文都以為她是得了什麼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風寒,遽爾發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約而同地問:“可是病了?”

“不要緊!”昭君強自支持著,用極威嚴的聲音發命令:“陳湯、韓文,你們去談你們的事,不要管我!”

韓文欲有所言,卻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鬆開手答應一聲:“是!”陳湯退到別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當然,當然!”林采說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裏有病,說出來就好了!”

“這話不錯。”

於是兩人在昭君的臥處,攤衾倚坐,追憶兒時,懷念鄉關。從欽使選美一直談到掖庭結義。然後就必得提到毛延壽。

昭君說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歎口氣:“我在想,我如今有個最好的出處,無奈辦不到。”

“怎的辦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遊,山水深處,結一座茅廬,容你靜靜地過日子。你想這辦得到嗎?”

“就辦得到我也不讚成。青春不能就這樣子埋沒了。”

“埋沒總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二妹,如果你覺得是糟蹋了青春,倒不如照原議進行。”

“原議?”昭君問說:“什麼原議?”

“仍舊照陳湯的計劃。二妹,你的青春隻有在未央宮中,才不會糟蹋!”

昭君勃然色變,心如刀絞。自己的心跡,至今還不能讓親密知已如林采這樣的人明了,那是件太令人傷心的事!夫複何言?她在心裏說,就讓人誤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於此?自己隻當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毀譽榮辱,便都隻是漠不相關的他人之事,那就不會覺得痛苦,當然也不會快樂!

“大姊,我倦了!”她說:“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測高深,怯怯地問說:“二妹,是不是我的話說錯了。”

“沒有!”她搖搖頭,再無多話。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順手掩上房門,昭君茫然四顧,隻覺得心裏空落落地,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會想了。

雙眼真個澀重得難受,不自覺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滅的光,閃現出高山、流泉、老樹、野花,聽得母親在喊:“昭君回來!昭君回來……”

母親在哪裏?驀地裏驚醒來,一時不辨身在何處,但見一燈如豆,影綽綽有個人在燈後。

“誰?”

“是我,”林采閃身出來:“二妹,我聽見你在夢裏頭哭。”

“是嗎?”昭君摸到臉上,淚痕猶在。同時也明白了,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來說:“你這樣去我實在不放心。”

“夢到娘親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能讓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複為那種堅毅的神色:“大姊,你盡管放心,我自己會排遣。將醒作夢,將夢作醒。夢中有好些親人,有好些趣事,一樣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則將醒作夢呢?”

昭君無法回答了。

黃塵漠漠,舉目無親。伴著個既老且醜的呼韓邪,那不是個噩夢?噩夢,日日如此,是個不會醒的噩夢!

昭君的聲音越來越低,窗外瀟瀟雨聲也越來越清楚了。

“大姊,你請吧!我要去做夢了,不,是把噩夢驚醒來,過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著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遠山,好美的景致!”

光暈中照出她滿足的微笑。麵長長的睫毛中,卻含著兩滴晶瑩的淚珠。

林采歎口無聲的氣,拖著鉛樣的腳步,悄悄出來。她一直以為是了解昭君的,此時卻忽然不了解了。

“誰也不了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語:“千秋萬世,沒有一個人會了解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