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飲至酣爽,月已上了高頭,征兒也在趙知身的懷裏安靜地睡著了,他就那麼抱著她,用自己大大的外衣將她裹在裏頭,雲間看著這幅畫麵,不禁想起了她還小的時候。
那時她才十歲,因為戰亂流離,餓得瘦瘦巴巴,那時趙知身的麵貌還是個倜儻的小青年,麵上卻有雲間看不懂的老成與滄桑。雖然年紀相差的不多,這聲師父趙知身擔起來,卻也不顯得十分違和。
在居無定所的日子裏,趙知身也是這樣,用自己的衣裳裹著她,抱著她睡覺。
雲間說:“師父,你可懷念過我們在邊塞的那些時候?”
“懷念什麼?”趙知身仍是那樣淡淡然地微笑,“你三不五時地便嚷嚷要吃燒雞?見人家妓館子裏剩的飯菜可口,還嚷嚷著要進去做丫頭,若你不是那樣貪嘴,或許會更懷念一些的吧。”
雲間說:“我那時是在長身體嘛。”
“是啊,長身體,這一晃十二年,孩子都這麼大了。”趙知身說著,看了看懷裏的征兒,又看了看坐在麵前的雲間,試圖從她臉上再找回些那個小丫頭的模樣來,找不回了,她已徹徹底底地長大了,不僅出落得亭亭玉立,風采也一點不丟韓國沈家的臉麵。
趙知身心中驀地有些寬慰,終究他沒有辜負宣武將軍和盈月公主的托付,雖然沒能免她受一些罪,嚐一些苦,到底是將她推送到了長大成人,擁有了絕對的自立,甚至是保護自己所在意之人的能力,從此這南朝四海之內,再也沒有能夠威脅到她的人和力量。
若是宣武將軍和盈月公主在天有靈,終該放心地離去了吧。
雲間意識到趙知身的目光,輕笑著道:“師父做什麼這樣看著,怪羞人的。”
趙知身倒是大大方方,“你會覺得羞,是因你心裏拿自己當做人婦,與師父也曉得見外罷了。”
趙知身總是一語中的,將雲間說得更不好意思起來。
趙知身道:“這回見你,比在藥穀時精神更好了許多,不止是氣色,人看著也活潑不少,看來是在金都的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什麼呀,征兒天天嚷嚷著不喜歡他,他呀,也不像個正經做爹的,什麼都將她慣著,又一點不曉得小孩子的心思,他那個多病的母親,又整日想著能有個孫子。我自小就沒了親人,哪裏做得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這便是你的家務事了。”趙知身說著,又悠悠地自顧去抿茶。
顯然他是沒有要幫自己拿主意的意思,又能拿什麼主意呢,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是最難不過的了。
說起來,南朝幾十年的迂回變更,不也是和家務事撇不開關係,要理清朝廷的紛爭,大抵不過抽絲剝繭的難易,足夠用心便會有成效,家務事,隻一個用心卻遠遠不夠。
就是因趙知身而起的一切,源頭不也是他與南帝父子之間的一場家務事,家務事外人誰也插不上話,所以趙知身決意要去打南帝,這事情雲間從沒有試圖去阻撓過一次。
“前幾日,我見過慕容典,他說臨終前想要能見你一麵,讓我幫他。”
“你沒答應?”
“沒有,說起來總有一些故意氣他的成分,看著他無能為力,我心裏總會爽快一些。不過眼下看來,師父也存著與他一樣的想法。”
趙知身微微低頭,想了想,道:“我確實也想見一見他。”
“哦?”
“他……曾是我的父親,”趙知身轉眼,看向遙遠無底的天幕,“你不曾見過他年輕時的模樣,比你所遇過的任何一位才俊也不遑多讓,從我提筆會寫第一個字開始,詩文古略,一詞一句,無不是由他所授,甚至於你從我這裏學到的一些,又何嚐沒有他的影子。我曾經畏懼他,也曾崇拜過他,敬他也曾有過赤子之心,懼他無情狠曆,你我與他所不同的,是我們不曾是帝王,不曾有過與他一般的狂妄。”
“便我就是帝王,也不會似他一般狂妄。”
“是,是他生來狂妄,我便也很想看看,如他一般的狂妄,必要向塵世低頭時,是什麼模樣。我所認為,人生在世,大抵不過一場修行,能夠親眼見到和體味那一幕,是我不想錯過的一段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