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寶十二載的新年,朝廷中許多人為皇帝得到一位能幹的宰相而致賀。
從前人稱讚宰相,會用一個賢字,但楊國忠和儒家一些關係都沒有,他所表現的,也沒有儒家所謂的風格。不過,他一上來就做得很好。
這又是一個興旺性的新年,但是,一宗非常事件卻在此時醞釀著,李林甫當權太久,排除政敵的手段很酷,對邊庭的胡將又不假詞色。死後,內外都對李林甫有議論,終於,安祿山唆使被俘虜的阿布思部酋長赴長安上告,謂李林甫曾長期聯絡阿布思,企圖謀反。自然,他們弄了許多證據出來。同時,在朝內,也有人告李林甫。事涉謀反罪的,即使本人身故,依法也要審訊,皇帝循例行事,李林甫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居然出麵作證,自稱曾得知李林甫和阿布思約為父子——還有人直證李林甫其他數不清的罪名。
於是,死後才三個月的李林甫,便獲大罪,所有官爵削去,屍體被從大棺材中挖出,改殮平民的小棺,子侄親族流放,故舊罷斥,朝廷中受連累失官的,多至五十餘人。主持處理這一案的楊國忠,有功,獲封魏國公,陳希烈獲封許國公。
做了十九年宰相的李林甫,身後卻一敗塗地。
這件事使平素對政治不關心的楊貴妃為之震動了,她本身和李林甫的關係很平常,但是,李林甫曾經協助壽王謀取太子地位,內心存有好感。再者,自她入宮之後,聽皇帝和高力士說,李林甫是一位有能力的好宰相。
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人會謀反,於是,事後不久,她問皇帝了李隆基處事有一定的原則,他雖然處置了一個已死的人,餘恨依然未消,他向貴妃說:“我信任李林甫,把天下大權交給他,可恨的是他濫用了我的信任,雖然他已死了,我也不能饒他的!”
“我不明白——”
“玉環,我尊重一個宰相,我給予宰相很大的行事權力,但我不容許他對我不忠!李林甫有才幹,但他太狂妄了!”皇帝說著,歎息:“要知道一個人,真不容易……”
皇帝的話尚未說完,宮門外的內侍傳報:“虢國夫人到。”
“玉環,你約了她來?”皇帝結束了話題,轉而問。
她搖搖頭,隨說:“我沒有,花花這人,不先約,也會來的,反正沒有人會降罪,她早已把皇宮當作自己的家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接著,又有傳報,不久,虢國夫人楊怡徐徐進入了貴妃的起居間。
她自然向皇帝行了一個禮,接著,她說:“我進來看貴妃姐姐,想不到皇上這時候會在,他們告訴了我,我想想,還是闖進來了,好些天沒見皇帝陛下,很想念哩!”她稍頓,不待皇帝和貴妃接口,繼續說:“昨天,我去看了玉真公主,她告訴我,她不願做公主了,為什麼?”
皇帝隻是笑,因為虢國夫人的口氣太不合宮廷習慣。楊貴妃不知道這事,茫然接口:“三郎,公主為了什麼?”
“她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早些年,她就不要公主的食戶,我不答允,這回,她當麵和我說,她並不窮,道觀的產業足夠她用了,她隻是不受公主身份的封賜,並不是不做公主,她是我的親妹妹,公主的身份是終身的。”
“那總有個原因的啊!”楊怡問。
“我想沒有,她受幾百戶的供奉,就得參加宮廷中規定的公主儀禮,放棄了這一項待遇,她以女道士為主,宮中宴會、祭祀,還有許多其他的事,她都可以不參加了!”李隆基淡淡地說出:“花花,玉真公主還和你說了什麼來?”
“沒有啊!她隻是說厭煩,不高興到處走動,所以不要做公主,在玉真觀中做女道士自在一些。”楊怡信口而出。
皇帝沒有再問,而楊貴妃卻有著疑惑,因為玉真公主與她之間私交甚好,“不做公主”的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皇帝亦不相告。她相信其中是會有內幕的,由於楊怡不著邊際地說話,她不再問了。
皇帝還有事要做,小留便出去了,他走時,留住楊怡,說明在一個時辰之內回來,時候如晚了,楊怡可以留宿在宮中。
虢國夫人一笑,好象是表示接受,當皇帝走後不久,她才向楊貴妃說出:玉真公主大約與李林甫的事有關而自請去公主封賜。楊玉環在淆惑中問:“李林甫和玉真公主之間,好象沒什麼吧?以前,據我所知,玉真公主還不滿李林甫的!”
“玉真公主如今不滿皇上對李林甫身後的處置,覺得太酷了,所以她不願再受封賜,還有其他的事——最近一個時期,有好些公案,都和她相關的,我想,她有牢騷吧!”
“奇怪,她和朝政也會有關嗎?”
“玉環,皇帝家的女子,和朝政有關的可不少哩!你自以為不相幹,現在,國忠當了宰相,你也會脫不了關係的!”
她對楊怡的話感到茫然,隻是,她內心有著沉重之感,楊國忠與她本來很疏,近年才接近了一些,而她心目中的親哥哥隻有楊鑒一人而已。
玉真公主的事件,是大唐宮廷中變化的一個微妙的信號,皇帝和虢國夫人都沒有詳細地和楊貴妃說,而她又不是一個願意多事的人。當虢國夫人稍後答應住宿宮中和舉行一個晚間的宴會時,她把一些疑思拋開了。
虢國夫人是多采多姿的,她把晚宴安排在龍池支流旁邊的“季季花堂”,那並不是宴會場所,可是,她把培花暖房作了新的運用,她將樂工們安排在臨水的一麵低階,聲響隔屏而傳入。
在宴會中的人,看不到樂工,而樂起除隔屏傳入外,又由花堂的通風設備分散著傳入,這別有情趣。虢國夫人選了正中的大樂“涼州曲”為晚宴的主奏,後來又奏了皇帝自己譜成初稿的“紫雲回”。
音樂的聲響柔和優美,皇帝在飯後還命再奏淩波曲,在兩姊妹相伴的靜態的閑適中,他聽著音樂而睡著。
兩姊妹很快發現了,楊怡一揚眉,要上前去抓皇帝的頸項,但為楊貴妃阻止了,她移身,離開了一些,低說:“這些時,他的事忙了,好象很累!”
“他精神很旺啊!身體也象牛——”
“花花,他到底也上了年紀,六十九歲了,明年就是七十大慶,我入宮時,人們就說他老了,十幾年下來,他樣子差不多,精力卻不及從前!”
“他已六十九歲?”楊怡伸伸舌頭,悄聲問:“奇怪,我聽人說,男子到了這年紀就不行了,不能再與女人在一起玩樂,他依然行,這個——”她搖搖頭,“我弄不明白,我隻有這麼一個老頭子!”
“花花!”楊玉環皺著眉叫她:“你不小了,總是口沒遮攔的!”
“三十歲才過,總不算老,胡亂說話,也不妨事!”她的聲音在不自覺中提高了,而六十九歲的大唐皇帝忽然坐起來,笑著說:“我居然睡著了!你們說什麼?我隻聽到花花說不妨事,是什麼不妨事?”
“告訴你不得,否則有褻慢皇帝之罪——”楊怡挨近去,抱住皇帝一條手臂,“你睡著了,我想吵醒你,貴妃不許,貴妃說皇帝這些時事忙,很累,我說皇帝的身體還象一條牛……”
六十九歲的皇帝伸手撫著她的背脊,縱笑著說:“你是不是想吃牛肉?”
“啊,你們兩個——”楊貴妃叫了出來,“不將我放在眼裏,這屋子裏還有我啊!”
樂聲和笑聲綜合了,六十九歲的皇帝,生命力依然旺盛。
但是,生命力旺盛的皇帝有了老年人不勝繁重工作的疲倦也是事實。這一夜,皇帝沒有在飛霜殿正院宿,那是為了要和虢國夫人在一起。楊貴妃自然是知道的,因為這不是第一次。第二天,皇帝沒有上朝。
虢國夫人於午間才出宮,在出宮之前,她曾往見貴妃姐姐,並且告訴姐姐,是自己阻止皇帝上朝的。
“他怎樣?”楊貴妃關心著。
“沒有什麼事,我看他睡得很好,硬挺著要起來,就拉他再睡,請他傳命今日罷朝!這些日並無大事,罷幾天朝,料也無妨!”
“花花,你這人也是的,他看上朝很重……”
“我為了你而體恤他的,他老了,何必如此勞苦呢?好了,我得出去了!”
“皇上在哪兒?不會還在睡吧?”
“還是比我起得早,現在大約是在勤政務本樓召見國忠吧——老頭子對國家大事還是挺關心的!”
她走了,而楊貴妃卻發怔,她想著一些往事,自己在入宮之初,也曾有過不讓皇帝上朝的事;同時,她再深思皇帝的現在和當時,身體能力終於相差很多了。
忽然,她想起了謝阿蠻,這名舞伎伴皇帝的時候是狂恣的,她自語:“我也該告訴阿蠻,皇帝已經六十九歲了,不能再如從前那樣。”
天寶十三載,夏天。六月初一日,楊貴妃卅六歲生日,興慶宮有一個盛大的宴會,這是皇帝為之安排的。大唐皇帝對各種學術都通曉一些,天文學上,黃道全周,均分為十二宮;音樂學上,陽律、陰律、排律,各十二支;用來說明的是十二宮,此外有十二律宮的文學有各種說法,而對人的年紀來說,十二的宮律是被重視的,再者,傳統觀念,人生以卅六歲為中途歲的後半段的開始。古老相傳,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七十歲,算是一個界限,三十五,便成了中途,三十六歲,算是人生的後半世的開始。(搏按:古人以三十五歲為人生中途,來源已無可考,或者出於古希臘與埃及,基督教福音書“舊約”詩篇,即有以七十為終極之語。意大利詩人但丁,在十四世紀初寫的“神曲”,第一句就是“在我生命的中途……”指一三○○年,但丁三十五歲時。中國在很早期即有此說法。)
因此,皇帝為之舉行盛大的宴會。
天氣已轉熱,但並未大熱,興慶宮龍池周圍,花草茂盛,有許多錦障帳幔被搭蓋在草地上。
皇族中的女眷、命婦,大多入宮為貴妃賀壽。連“不做公主”的玉真公主也到了,在陽光下,數百婦女,穿著華麗的衣服,構成了一幅繽紛的和豔麗的圖畫。何況,還有宮中的侍女和樂班女子穿插其間,繁盛,好象到了頂端。
楊貴妃於午時初刻出現在宴會中——這也是她一生中做生日最輝煌的一次,皇帝親自陪了她出現,前麵導引的是穿了從一品武官禮服的高力士——這位宦官自為驃騎大將軍之後,一年隻在歲朝穿一次官品禮服,這是由於官品太高了,他故意避免穿的。但今年的情形有了不同,皇帝在正月間加予安祿山從二品官階的左仆射銜,而首席宰相楊國忠,原以中書令的正二品官階行事,為了提高宰相的權威,皇帝破例晉升楊國忠為正一品官階的司空銜。有了正一品官服在前,高力士著從一品的禮服就比較安心一些,但今天也是為了取悅貴妃而著上禮服的。
在高力士身後,是知內侍省一人和內常侍二人,內給事二人,皇帝和貴妃的後麵,是四名內侍和四名女官,另外有侍從和執事及小儀仗隊。
楊貴妃是早已獲得“半後服用”的特詔的,今天,她的鳳冠是和皇後所戴的一個樣子,隻少了一半重珠而已。皇帝陪了貴妃上龍壇的階台,受數百婦人的朝駕。
然後,皇帝貴妃退入內堂,再分批召見貴婦們。
三十六歲的楊妃,依然保持著明豔,十多年間,她頤養很好,除了身體較前稍為豐腴之外,歲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顏麵上留下痕跡,她看來很濃豔,雖然剛過了生命的中途,但是,她的生理表現,好象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
她的妹妹虢國夫人,曾經不施脂粉入宮而名動京華,可是,今天的虢國夫人,卻施了脂粉。她雖然豔光照人,可是,在今天,人們還以為虢國夫人的美麗及不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