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酉正(2 / 3)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麵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麼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卷。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於馬戰的精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裏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胄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麼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衝突,並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家夥。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係——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裏,憂心轉重。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裏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拚命轉動,卻想不出什麼辦法能盡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湧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麼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牆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裏帶著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鍾,忽然敲響。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麼。兩個漢子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著一塊駱駝毛毯子,朝著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於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這種車以牛為挽獸,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適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後抬入車廂。車內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參續命丹。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著,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後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夫發軔。

牛車一動,離喪鈴搖擺晃動起來。這鈴鐺裏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鐺迥異。周圍的遊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著醫館開去。它走出去約莫半裏,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潮洶湧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裏。這裏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裏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身來,咧嘴笑道:“醫者父母心,怎麼下手這麼狠?”

那醫館學徒情知中計,臉色一變,連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對方身上,卻發出當的一聲。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錘,衝他腿骨敲去。在狹窄的車廂裏,這錘子可謂是絕大殺器,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號,整個人朝後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動。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陽穴,登時把他敲昏。然後張小敬右手一捏學徒的下頜,從他嘴裏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夫聽到車廂裏的動靜,覺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賁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夫落地之後,情知無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著臉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她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確認生死。張小敬這才將計就計,設下這麼一個局。

雖然隻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總算比束手無策好。

張小敬把昏迷的醫館學徒扶下車,交給身旁的士兵。他把鎖子甲解下來,摸了摸下肋,剛才那一刀雖然沒入骨,還是紮出了一個烏青塊。張小敬苦笑著揉了揉,這應該是今天最輕的一次受傷了。

旅賁軍在巷口舉起了幾盞大燈籠,照亮了半邊視野。張小敬靠在牛車邊上,一邊按住傷口,一邊朝燈火望去。燭光之下,人影散亂,要屬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為醒目。

這次多虧了檀棋的判斷,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調教出來的人。

這姑娘,有點意思。張小敬獨眼的渾濁瞳孔裏,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並不知道暗處的張小敬在想什麼,她正忙著對付一個惱人的家夥。

伊斯從寺裏匆匆趕來,他看到設局成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若真是被那兩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丟了麵子不說,還可能會惹上“裏通賊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傳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詡眼睛亮嗎?過來認認,這兩個是跟你交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剛要開口,檀棋喝道:“隻許說是或不是。”

伊斯隻好吞下一大堆話,走過去端詳,很快辨認出車夫是殺死右殺的刺客,“學徒”是在外麵接應的。他抬起頭:“呃,是……”

“你確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家夥。

“在下這一雙眼,明察秋毫,予若觀火。”伊斯得意地伸出兩個指頭,在自己那對碧眼前比畫了一下。這兩句話一出《孟子》,一出《尚書》,可謂文辭雅馴,用典貼切。

可惜檀棋聽了隻是“哦”了一聲,讓他一番心血全白費了。

現在刺客身份也確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檀棋對身旁士兵說:“回報靖安司吧!讓他們準備審訊。”

通信兵提起專用的紫燈籠,向義寧坊望樓發信。燈籠幾次提起,又幾次落下,通信兵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覺得哪裏不對。遠處的義寧坊望樓紫燈閃爍,似乎在傳送一段很長的話。

紫光終於消失。通信兵這才回過頭來,用驚訝的語氣對檀棋說:

“望樓回報,大望樓通信中斷,無法聯絡靖安司。”

此時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麵一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過燭是簡燭,人是忙人,和外頭閑適優遊、奢靡油膩的觀燈氣氛大相徑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隱訣》讀了幾行,可是心浮氣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讀不進去。他索性拿起拂塵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細滑的馬尾須子。

張小敬他們去了義寧坊,遲遲未有回報。各地望樓,也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任何消息進來了。他派了通傳去發文催促,暫時也沒有回應。就連徐賓,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事態脫離了自己控製。

突厥狼衛的事、闕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內奸的事、張小敬欺瞞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蓋印封存。無數關係交錯在一起,構成一張極為複雜的羅網,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銅漏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義寧坊的消息傳回來。李泌決定再派通傳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語氣要更嚴厲一點。他吩咐完後,又瞥了一眼銅漏,發現崔器已經不在那兒站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李泌忽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從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有嗬斥聲響起,然後變成驚呼,驚呼旋即又變成慘叫。李泌捋須子的手指一下子繃緊,雙眼迸出銳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數十個黑衣蒙麵人凶狠地躍過殿門,十幾把弩機同時發射,準確地射倒殿內的十幾個戎裝衛兵和不良人。然後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則抽出刀,朝著最近的書吏砍去。那些文弱書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餘力,頓時血花四濺。

這些凶徒就像是一陣強橫的暴風吹入殿內。

這個變故實在太快了,大殿內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發生。隻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襲的不良人拔出鐵尺,悍然反衝過去。“噗”的一聲,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窩,柔軟的眼球霎時爆開,血漿和白液噴濺旁邊的小雜役一身。小雜役拚命用手去抹衣服,瘋狂地大聲尖叫,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龍波邁進殿口門檻,嚼著薄荷葉,神態輕鬆地把兩把空弩機扔到一邊。

到了這時,靖安司的人們才如夢初醒。尖叫聲陡然四起,人們或彎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間彼此碰撞,局麵登時混亂不堪。可所有的殿門都已經被控製住了,誰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聲伏低者,不殺!”龍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響起。這句話裏,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因為這正是旅賁軍執行任務時常用的句子,現在卻用到了靖安司自己頭上。

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對殘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龍波這麼一喊,嚇破了膽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殿內隻有一個人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局勢被壓製住之後,龍波從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這就是傳說中的靖安司嘛,長安城防的心髒樞紐,能指揮長安城除禁軍之外所有的衛戍力量。可惜,它和心髒一樣,本身隻是柔軟孱弱的一團肉,如果被劍刺入胸腔的話,它不堪一擊。

龍波走過一排排木案幾,牛皮靴子毫不留情地把掉落在地的卷軸踩斷,發出竹料破裂的澀聲。他在那一片大沙盤前停留了片刻,還好奇地掰下一截坊牆,送到眼前觀察,嘖嘖稱讚:“真精致,突厥人若看到這個,隻怕要羨慕死了。”

一個老吏抬頭看了一眼,發出惋惜的歎息。龍波看看他:“心疼了?這還隻是沙盤,若整個長安變成這樣,你豈不是更難受?”他惋惜地歎了口氣,手裏滑出一把細刃,在老吏脖子上一抹。老頭子仆倒在沙盤上,長安街道被染成一片血紅。

人群又是一陣驚恐,被蒙麵人喝令噤聲。龍波大聲道:“好教各位知,我等乃是蚍蜉,今日到此,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樹。”

人們麵麵相覷,從來沒聽過有這麼個組織。

龍波踱步走到沙盤後方,這裏有一排屏風圍住一個半獨立小空間,底層用木板墊高,可以俯瞰全殿。上麵站著一個綠袍年輕人,手執拂塵,眸子盯著龍波,神情無比平靜。

“李司丞,久仰。”龍波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一步步踏上台子。

“你們是誰?想做什麼?”李泌根本不屑跟他計較口舌,那毫無意義。

“蚍蜉,不是跟您說了嘛。”

“我問的是真名。”

“很可惜,現在做主的,可不是您。”龍波從李泌手裏奪過拂塵,一撅兩斷,鷹鉤鼻幾乎刺到他的臉頰。

台下的文吏們都發出低低的驚呼,為長官擔心。李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畏怯,劍眉皺到了極致。

“靖安司每時每刻,都有訊息進出,你以為能瞞多久?”

李泌沒有恐嚇,他說的是實話。靖安司和外界聯係非常緊密,不消一刻,外頭的守軍便會覺察不對。京兆府就在隔壁,旅賁軍主力駐紮在南邊不遠的嘉會坊,隻要一個警告發出去,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趕過來。這幾個人縱然精銳,也不可能抵擋得住。

甚至連劫持人質都不可能。唐律有明確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根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

“不勞司丞費心。我們蚍蜉辦事,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龍波舉手,手下把唧筒取下來,開始到處噴灑。從唧筒噴出來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如墨液體,還有刺鼻的味道。他們噴灑時,根本不分人、物,一股腦澆過去。書吏們被噴得渾身漆黑,隻能瑟瑟發抖。那具沙盤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整個長安幾乎被黑墨覆滿。

“延州石脂。”李泌牙縫裏擠出四個字,眼角幾乎裂開。

“提純剩下的邊角料,希望李司丞別嫌棄。”龍波微笑著說,在腰間摸出火鐮,在手裏一扔一扔。殿內眾人膽戰心驚地看著這東西,心跳隨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麵人匆匆入殿,舉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經完成壓製。

龍波看看殿角的水漏,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現在隻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麵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這裏存放著大量卷宗,幾乎沒什麼守衛。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幾具書吏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