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然後讓副隊長帶人朝後殿走去。他們的任務,還差一個後殿監牢沒清理。
副隊長帶上五個人,沿著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後殿走去。
從左偏殿到後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後頭是處小園景,再沿一段山牆拐彎,即是後殿監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鬆,這個後殿隻有幾間監牢,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
他們穿過月門,眼前忽然一闊。原來的主人在這處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為“蓬萊”,其上小亭、草廬、棧道、青鬆綠柏一應俱全。山腹婉轉處還有一處山洞,匾額題曰神仙洞,可謂是方寸之間,取盡山勢,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致。
副隊長沒有鑒賞的雅興,一行人排成長隊,從假山側麵依序通過。
正當隊尾最後一人走過假山時,從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胸口。那人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身,二話不說抬弩即射,把假山瞬間鑽成刺蝟。
射完之後,他們過來查看,發現這神仙洞是兩頭通暢的,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退回到後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壓,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
於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隊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後,曲臂架弩,弓著腿,謹慎地貼著山牆根朝後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牆的盡頭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盡頭即是監牢。崔器和姚汝能此時背貼過道牆壁,冷汗涔涔,眼神裏皆是驚恐。
剛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裏,本想探聽一下外麵的動靜,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崔器試探了一下虛實,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射成篩子了。
這些家夥的反應速度,比百煉成精的旅賁軍還強悍;他們裝備的弩機,威力大到可以射進山石。
“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崔器舔了舔幹涸的嘴唇,心驚不已。姚汝能從牆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崔器趕緊一把將他拽回來,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死裏逃生的姚汝能臉色慘白,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對方的射擊仍這麼精準。
“笨蛋!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弩機都繃著呢,貿然探頭就是找死!”崔器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姚汝能顧不上反嘴:“接下來怎麼辦?”
崔器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們拐過彎來,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監牢,憑門抵擋吧。”
大敵當前,崔器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來:“好!隻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獄的奸賊一個也跑不了。”崔器一陣苦笑,欲言又止,他可沒有那麼樂觀。
劫獄?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樓都熄燈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誰家劫獄會這麼囂張?看對方的人數和精良程度,崔器覺得大殿那邊也凶多吉少。他太了解靖安司的內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強中弱。
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在長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盜的官署,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所以連李泌那麼精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麵花太多心思。
結果還真就有人動了,還動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媽的,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裏!”他在心裏恨恨地罵道,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
兩人掉頭跑回監牢。這處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羈押室,隻有狹窄的三個隔間,外頭窗欞都是木製的。正門沒做任何加固,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隻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
崔器把三個獄卒叫過來,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情況。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身,雖然知道崔器背叛,可眼下聽舊長官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五個人立刻動手,把木櫃、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後頂住,再用鎖鏈捆在一起。崔器還把獄卒偷藏的一壇酒拿出來,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丟出去。這東西在夜裏的效果欠佳,但有總比沒有好。
敵人近在咫尺,倉促之間,也隻能這樣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開身後監牢。聞染正坐在稻草裏,她已經用水洗過臉,頭發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在了頭上,精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姚汝能帶著歉意道:“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現在有點麻煩……”
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她抬起臉來:“麻煩?和我恩公有關係嗎?”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隻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外麵的人正忙著堵門。
“你的聲音在發抖,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多少也培養起敏感度了,知道這情形可有點糟糕。
姚汝能苦笑著安慰道:“別多想了,一會兒你往牢裏麵挪挪,別太靠外。這個給你。”然後交給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裏傳下來的,一直貼身攜帶。
聞染猶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她常拿小刀切香料,對這玩意的手感並不陌生。外麵崔器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趕緊起身過去。
“啊,那個,你……”聞染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能喊你。姚汝能回過頭來,聞染道:“我能幫你們嗎?”
“啊?”
“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如果你們出事,我也不會幸免。”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語氣堅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哎,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陣,成什麼話。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姚汝能握緊了拳頭,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聞染失望地閉上嘴,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慰,轉身來到門口。
崔器從門縫往外看去,外麵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動。一個在前,三個在後,後麵似乎還有一個人跟著。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了前方,沒人負責後麵。這個破綻讓崔器心裏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被占領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亂他們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在再次進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視任務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器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輪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後,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著門縫,麵無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沒那麼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裏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裏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觸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物都和別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後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臉色。姚汝能還要說什麼,崔器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範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貼到門前。後麵四個人對準了監牢這麵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爆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後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射了一箭,然後一起衝到門前。躲在門後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麵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裏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麼幹,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隻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麵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隻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衝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餘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後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揮拳便打。拳術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後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麼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哢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衝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後麵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麵。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動。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麵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麼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麵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後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後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副隊長麵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麵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銳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後抽出了刀。
“你們會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麼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並沒什麼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著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裏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後不知所措的聞染。她隔著欄杆,手裏正握著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後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衝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小刀當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著牙要衝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著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杆上,然後俯身從同伴的屍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副隊長獰笑著拿出火鐮,在手裏哢嚓哢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汙,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著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麼,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製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於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於打著了火,他手裏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後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後的監牢欄杆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裏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隻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裏湧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光明。他淒厲地叫喊著,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隻剩下兩條腿還在絕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著。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裏怒氣衝衝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裏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家夥,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後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黴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幹掉了。死裏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凶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並肩作戰,怎麼這會兒又舊態複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並沒有畏縮避戰。”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隻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隻剩尾部的弩箭箭杆,鮮血已經濡濕了整片下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