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水裏出來,四周靜的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還是往常一樣平靜的夜,火也漸漸熄了。但我明白,一切都變了,空氣中的煙火氣和血腥氣告訴我,我的天地已經崩塌,毀滅,消失無蹤……濕淋淋的我,哆嗦著,咳嗽著爬出荷塘。
沒有那些白衣人了,是小穀,把他們引開了。
我永遠忘不了,自己手腳發軟地打開那扇大木門看見的情景,那是我至今也不願去想、去描述的情景,我隻記得我是流著淚,踏著血,一步一步拖著踉蹌的身子,邁過一具具屍體,我看到了爹,他仰麵躺在地上,胸口流著血,一起一伏,還穿著他最愛的鵝黃色衣裳,我彎下身子想叫他,他忽然睜開眼睛,我卻嚇了一跳。他雙眼無神,目光是慈愛的,蒼白的嘴角綻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帶著欣慰,帶著遺憾,還帶著我那時看不懂的複雜意味。
我聽他隱約說道,“小,小唐,好孩子,跑!快跑,快.......記住,不要,不要回來報仇......”那眼睛流出兩行淚,再次合上,爹,不動了。
我來不及難過,幾乎什麼也沒想,麻木而飛快穿過院子,穿過前邊的廳堂,推開半開的大門,衝進夜色籠罩的陰森森的大街,闖進了陌生而恐怖的新的世界。
沒有人!沒有人!我一路猛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個肮髒的街角大口地嘔吐起來……今夜後,冷小唐死了,險惡的世上多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嘔吐完,我覺得很冷,嗓子幹澀,隻能無聲地哭了,我知道,我不管怎麼哭哭,也不會再有人心疼我了。我要去何處,該去做什麼,腦海全然一片空白。
平常這個時辰,我該躺在溫暖的被窩裏,聽娘親給我講故事,抱著著陶瓷娃娃睡覺——但那都是幻想了,我的故園,此時一片灰燼,我的親人,與我陰陽兩隔。但我還活著,活著就總該找一個地方容身。
我戰戰兢兢走出了鎮子,黑夜龐大,天地如洪荒,我孑然一身走進了星空如蓋的黑暗中,漸行漸遠,不敢回頭。
當時,我真的以為小穀已經死了,但不久我們就又見麵了,隻是那時,他已經是半個死人。
......
我頭也沒回地離開了家鄉那座小鎮,毫無留戀。那裏對我來講,已無異於地獄。我隻想,離開死亡遠一些,再遠一些。親身經曆鮮血和死亡,恐懼超越了憤怒和仇恨,我隻是一個懦弱的八歲女孩,還不懂“有仇不報非君子”的道理。
我選擇了逃避與流亡。
當黎明來臨時,我已身在一片不知名之地,從沒離開過那片安詳的淨土的我,第一次領略了天地的宏偉與蒼涼。
腳下蒼蒼綠草,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那裏,隱約幾間農舍掩映綠樹之間。山呈現出淡紫,與天相接的邊緣卻是緋紅,那裏騰起的朝霞如展翅的火鳳凰,橫亙天邊,那火樣璀璨的雲霞,如此美麗炫目,仿佛要透過我的眼睛,深深記在我的靈魂深處。天透明,似乎望不到底的碧藍湖水,我仰頭望它,感到自己也快化去,融成一片藍。後來,隨著朝陽升起,火雲慢慢升騰流轉,改變著形狀,一時,天地生輝。
我回身望見我走過的路,卻也澄亮輝煌,阡陌交通,已不熟悉。這昭示著,我再也回不去了,身後再也沒有娘溫和的注視,不會再有溫柔的聲音叫我:“小唐,別走遠了。”前麵,也不會有爹踏著竹影斑駁的石徑路,向我微笑走來了。
心底因痛苦麻木,卻難以抑製滿腹辛酸,孤獨而恐懼。我隻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晚的真相......而我的仇人,當時還名在江湖,隻是很多年後,我報複了他們,用一種近乎慘絕人寰的方式……讓他們的肉身與名頭,在江湖一夜除盡!
這一走,我走了很多年,都沒有回頭。
後來回想,我很奇怪,那時隻有八歲的我,如何已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父母的慘死?我沒有哭,沒有叫,沒有徘徊不去,沒有昏厥街頭......或許,我的靈魂裏本就潛藏著某種魔性,讓我已不似八歲的女孩,注定著我與江湖數十年難解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