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留?!我驚懼地睜大眼睛!
雜亂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來,我透過重重繁花枝葉的縫隙看見,聞聲趕來的老家院帶幾個家丁迎麵走上去,緊接著是一陣可怕的慘叫,空氣中一股令人惡心的血腥味彌散開來,我的心縮緊了,驚恐地睜大眼睛,渾身抖個不停,好在有花影遮擋,我沒有看見那可怕的一幕。小穀緊緊抱著我,他的眼中又出現了,剛來時那刀樣的眼神,狠狠盯著外麵。
災難來得毫無預兆,卻那樣清晰真實,讓人心墜冰河一般顫栗而清晰。我眼見著,那些白衣人已提著滴血的刀劍,闖進了拱門,直撲內宅。
“娘!”我的喊聲還未衝出喉嚨,就被小穀的手捂住,聲音被堵在嘴裏,隻有淚水衝出眼眶。
小穀拖著我起身,而我腿已經軟了,“快走!”小穀小聲命令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將癱軟的我拖起來,我們順著花叢,趴在泥土上,向荷塘爬去。
本來,我們想趁這些人不備快點穿過回廊,再打開木門跑出去,但來到塘邊,透過丁香樹叢的枝葉,看見荷塘另一邊的大木門旁,站著好幾個著白衣人。內宅的平靜早已被一陣嘈雜而驚悚的喊聲打破,風吹著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和從前的任何一個夜晚,都沒有分別。風,不管人間的福禍生死,依舊吹拂得閑適自在。我卻嗅到一種從未感受到的氣息,多年以後我領會到,它,叫做死亡。
突然的劇變,我已在恐懼中抖成一團。我恨自己為什麼還這樣清醒,為何不昏過去,也許醒來隻是一場夢,一場我坐在秋千上作的噩夢!但小穀的聲音在耳邊清楚而分明地響起,那樣直通心底,“小唐,從此刻起,你得聽我的!否則,咱們都得沒命!”我聽從了他,因為,我不想死,那一瞬間,我是那樣怕死。雖然,我還不知道,死到底是什麼。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那個夜晚,還是心有餘悸,若漪曾問我,是否那夜激起我後來揮劍無情的心性,我抬手攀著梅花枝對她說過,“當一個八歲的孩子,困在死亡的恐怖陰影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想死。”
那時,我們趴在冰涼的地麵上,不知過了多久,劈啪之聲響起,衝天火光從身後燃燒,我回過頭,那內宅的小樓已困在一片濃煙火光裏。我知道,那裏麵有我的娘親。隻是她再也不會站在圓拱門那裏,微笑著喊我:“小唐,別走遠了。”
我無法想象端莊賢淑的娘烈焰焚身的慘狀,但我明白,在這世上,小唐,再也沒有娘親了。我想起娘親為我做了一半的衣服,插在窗前花瓶裏的木槿,還有我床頭擺著的、爹爹給我買的彩陶娃娃,爹書房裏那些書,掛在牆上的那些畫,都將付之一炬,不複存在了。
我的家,全不複存在了!
“再仔細搜,別留下活口!”
又是那個女人!我的心一涼,但小穀卻似乎沒那樣害怕,他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我道,“小唐,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接著,他握住我的手,爬過了丁香叢,荷塘波光瀲灩,荷葉田田。他拉我潛進了水裏,冰涼的水沒過我的胸,腳下沒著落,我驚慌失措。小穀抱住我,掩映在一片荷葉之中,我把頭深深低下,小穀卻悄悄掐了幾莖荷葉蓋在我倆頭上,夜風吹拂著荷葉,幾支菡萏將開,陣陣清香,但我的心如死灰,早沉進這黝黑的水塘裏。
偶爾一抬頭,火還在燃燒,照亮了夜幕,照亮那棵梅樹,似乎開滿了紅梅,如血。那我曾認為獨屬於我的秋千架,靜靜地垂在那裏,卻再也不屬於我,仿佛離我前萬裏之遙。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漸漸靜了下來,隻有風吹葉動之聲,木門附近已沒人了,我又被小穀抱上了岸,渾身哆嗦被他拉著跌跌撞撞,想穿過回廊悄悄逃走。就在我們剛跑上回廊不久,身後傳來一聲恐怖的斷喝,“有人,在回廊!別讓他們跑了!”雜亂的腳步聲四起,木門那裏也冒出了好幾個人,我嚇得不知所措,小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跳!!”隨即我倆翻身再次跳進水裏,這次我嗆到水,不住衝進嘴裏和鼻孔的冷水,讓我喘不出氣,胸口難受地拚命咳嗽,頭痛欲裂,覺得自己快死了,也是這一次,讓我留下病根,咳了整整十年冬天。
“跳水了,在荷塘裏!!”
追殺的人到了,小穀飛快將不知哪來的一段荷莖塞進我嘴裏,大聲說:“閉住氣,進水裏!”我聽話了,當我沉進水裏,手胡亂抓住了一根石柱。一陣雜亂的水聲,向遠處而去。
我後來一直不明白,不諳水性的自己為何當時沒被淹死,在水裏足足呆了半個時辰,我一生中,最長的半個時辰。透過水,我眼前是扭曲搖曳的世界。手腳也遲鈍地感知著戰栗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