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
血色蒼穹下,長安城外一道不起眼的山脊上,炎烈望了望天邊如火燃燒的紅雲,向著落日的餘輝慢慢閉上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煙火、汗水與塵土的氣息,那是他最喜歡的味道。
“父帥,前麵就是長安了。”
一個年輕的、因為興奮而變得有些微微顫抖的聲音從炎烈身後傳來。炎烈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睜開雙眼,隻懶懶地抬起右手,輕描淡寫地揮了一下。
“喏!”
那聲音驟然激動起來,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狂喜。緊接著,一匹全身披掛著火焰紋章甲的赤榴駿馬從炎烈身後健步踏上山脊。馬背上,目若朗星、身披赤色戰袍的銀鎧武士舉起手中的巨劍,向著天邊的落日狠狠劈了下去。
“父帥有令!炎山五衛,進攻!”他高喊著,劍尖在日光的反射下劃過一道閃亮的弧線,筆直地指向夕陽下的城池。
“進攻!”
“進攻!”
“進攻!”
片刻間,雷鳴般的吼聲與腳步聲此起彼伏,宛如洶湧澎湃的巨潮,一波又一波地從炎烈與年輕銀鎧武士身側湧上山脊;又化作驚天動地的狂猛怒濤,一浪接一浪地向著劍指的方向傾瀉奔騰。空氣中,煙火與汗水的味道漸漸消散,塵土的氣息愈發厚重起來。
仿佛察覺到這個小小的變化,炎烈緩緩睜開眼睛。夕陽之下,一支由利刃與鎧甲組成的鋼鐵洪流正向著大唐帝國的心髒席卷而去。
“很快便可以知道答案了……”炎烈再次閉上了眼睛。
長安城,龍首原,大明宮。
“帝君!不好了!帝君!大事不好了……”
滿臉驚慌的中年內侍勢若瘋魔般高喊著,跌跌撞撞地闖進大明宮北側的承香殿中。一路掀翻了前來阻擋的鐵甲侍衛、碰碎了宮女手中的碧玉茶盞、踩倒了殿門口的龍紋繡屏、踏壞了轉角處的瑞獸香爐,身體幾次失去平衡卻奇跡般地沒有摔倒,最終撲跪在一位身著明黃華服的威嚴老者麵前。
華服老者顯然早已被這一連串聲響所驚動,見趕來傳訊的內侍麵帶驚懼、伏在地上渾身顫抖,心中已是不喜;再見殿中一片狼藉,其他宮女侍從無不悄聲議論,更是有些惱怒,上前一腳將跪在地上的始作俑者踹了個跟頭,惡狠狠道:“到底何事驚慌?”
那內侍驟然吃了一腳,也不覺痛,一個翻身爬了起來,重又跪倒在地。
“啟稟帝君,炎州節度、炎山軍統帥炎烈率軍作反,已經攻入長安外城了!”
“什麼?”老者的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炎烈他……他也反了?這怎麼可能?”
“半月前楚公興亂,帝君曾下詔炎烈率炎山軍西行平叛。炎烈提出兵貴神速,欲取道長安直擊西楚。當時群臣皆言不妥,還是帝君力排眾議,親口允的他。誰想到炎烈平亂是假、造反是真,今日行至長安城外突然舉旗,長安守軍猝不及防,竟被他……被他趁勢攻了進來……”
“他為何反?他為何也要作反?朕如此待他,如此信他,連自己的女兒都嫁給了他的兒子!他為什麼還要背叛朕?為什麼?”
一聲接一聲的怒吼在大殿中嗡嗡回響著,四周的侍從宮女一個個垂著頭屏氣噤聲,生怕此時觸怒了主人,給自己招來滅頂之災。
“聽說……那炎烈也是從讖言中得了新解……”跪在地上的內侍壯著膽子說了一句,抬眼看了一眼老者的臉色,又趕緊低下頭來。
“又是那禍亂人心的十字讖言?”
“是。炎烈身邊有個相士曾為他解讖:‘紅日夕盡滅’五個字,是說我大唐已如沒落黃昏、時日無多;而‘炎龍化帝宗’五個字,則是指炎氏一族將羽化真龍,成為帝室正宗……”
“荒謬!真是荒謬!分明是無知小兒牽強附會的臆測之語,炎烈他身為重臣國戚又怎會相信這種鬼話?”
“那相士說我大唐屬火德,火德尚紅,又以如日中天旗為帝室認旗,是為“紅日”;又料定炎烈率軍抵達城外時,將正值黃昏;長安守軍驟然遇襲,必然措手不及,以炎山軍軍力可在日落前攻入都城,合“夕盡滅”三字;還說炎烈之子炎禮今次當有破城之功,禮字通鯉,躍龍門、入長安,正合“天炎燒尾、鯉化為龍”之意,可謂是……”
“夠了!”老者怒喝一聲,看似無意地退後了兩步,目光緊緊盯著伏在地上的身影。
“一個寸步不出宮廷的小小內侍,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此言一出,承香殿中驟然安靜下來,幾乎針落可聞。四周的鐵甲侍衛見氣氛有些不對,早已紛紛按住了劍柄。
“哈哈哈哈……”
原本規規矩矩跪伏著的內侍忽然笑了起來,狂妄的笑聲回蕩在廊柱之間,聽起來格外詭異。他仰起頭,臉上再沒了剛才的惶恐,一雙細眼中滿是嘲諷,挑釁般望著身前的老者。
“因為……我就是那個相士!”
“好膽!拿下!”
早有防備的侍衛頭領一聲暴喝,飛快地抽出長劍,將老者擋在身後。其他鐵甲侍衛也各執兵刃,裏三層外三層地將那內侍團團圍住。
“上!”侍衛頭領又是一聲大喊。
話音未落,異變突起。
隻見那內侍不進反退,赫然以背部撞入幾個湧上來的侍衛當中。幾個侍衛還未來得及看清人影,便覺胸口一悶,各自噴出一股血箭,向後倒飛了出去。
未等其他人聚攏,內侍身形再動,猶如鬼魅般在眾多侍衛中穿行。身形所觸之人,竟連一招也使不出來便無一例外地仰天噴血繼而倒飛出去。
“帝君小心!”
眼見數十名鐵甲侍衛瞬間盡歿,侍衛頭領如臨大敵;見那內侍步履輕盈地向自己走來,當下將心一橫,左手手指快速彈動了幾下,右手長劍淩厲刺出,帶著一絲電光,直取內侍麵門。
內侍的臉上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也不見怎麼動作,便生生避過了勢若驚天的一擊,悄然飄到侍衛頭領身前。侍衛頭領神情大駭,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隻覺喉頭一甜,自己就如同其他手下一樣噴著血倒飛了出去。饒是他天賦異稟、武功絕倫,剛才又在極短的時間內為自己加持了往日靈驗異常的護身法訣,這一刻卻仿佛紙糊的一般。
然而下一刻,侍衛頭領臉上的大駭變成了震驚。
擊飛侍衛頭領後,那內侍轉瞬間已飄至華服老者身前。危機關頭,卻見平日裏連走幾步路也要氣喘一陣的大唐帝君驟然一腳踢出,速度竟然比侍衛頭領那一劍快了三倍不止!之前數十個鐵甲侍衛也無法擋下的古怪內侍,竟然被這一腳踢了個跟頭!
這一次,內侍爬起來時便有些吃力,似乎受了不輕的傷。他掙紮著坐起來,擦去嘴邊的血沫,向依舊站在原地、毫無懼色的老者冷笑道:“果然低估了你,想來擁有帝魂之人也不會那般無用。”
“既然知道,便是找死。”老者的言語中充滿了譏諷。
“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那內侍依舊冷笑,口中卻不住地嗆出血來。
老者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而是向空曠處問了一句:“美美何在?”
“美美來遲,請帝君恕罪。”一個陰柔的聲音從老者身後飄來。
老者沒有回頭,毫不在意地瞄了一眼地上的內侍,對那聲音的主人吩咐道:“又一個狂妄的天道之人,替我送他一程。”
“是。”那聲音淡淡應道。
隨即,一個纖瘦的身影從老者身後轉了出來,並不是旁人想象中青春勃發、體態姣好的妙齡女郎,卻是一個雞皮白發、皺紋叢生的老太監。
老太監毫無表情地瞄了一眼殿中的場景,再看看還未斷氣的侍衛頭領和一幹嚇傻了的宮女內侍,躬身向老者道:“帝君,其他人……”
老者似乎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一並料理了便是。”
“是。”老太監依舊是語調平平,當著眾人的麵從懷裏摸出一柄一尺多長的赤色小劍。這劍的形製極為古怪,仿佛是兩條蛇纏繞在一起;劍身無鋒,劍尖處有四個分叉,恰是兩條蛇吐出來的信子。乍一看,那信子竟還在微微晃動,有如活物一般。
隻見那老太監左手捏了個法訣,右手便將小劍拋向空中。令人驚訝的是,小劍竟沒有落地,而是順勢在空中飛了起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動一般,飛速掠過殿中眾人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