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道:“向恩公吐露完這些,果然心緒便平和了許多,師太誠不我欺也!”說罷,緩緩呷了一口清茶。趙豫的內心一直在苦苦掙紮,此刻見靜善已然把話說完,便鼓起勇氣問道:“在下心中,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當不當問?”靜善微笑道:“恩公但有甚話,便問無妨。”趙豫問:“當初你家在滁州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直叫家破人亡?”靜善歎了口氣,平靜地說道:“原本太平無事,哪知有一日,店中竟來了個長相粗陋的瘦和尚說要買藥。正巧我妹妹柔貞出門,被其相中,百般戲侮,並擲下一錠銀子,說是納征,還說改日便來親迎。我家報了官,官府有衙役來家勘察過,敷衍幾下,討了些銀錢也就走了。而我家妹子尚未出閣,這一整,早被嚇得魂都散了,整日於地窖中躲藏。我便穿了妹妹的服飾,有意遮擋臉麵,日夕出入家宅。終有一日,於店鋪打烊之後,那淫僧來了,將我當成我那妹子劫了去,置於城外一處茅舍之中,便是數日。說來也怪,那淫僧常自顧看著我癡笑,一連數日,叫我用鞭子笞他,卻未曾見他對我不利。後來許是那淫僧有甚急事,便不再來了。我好容易掙脫了繩索,回到家中,卻已是家破人亡,空徒四壁。我那前夫輸光了家產,也跑得無影無蹤了,我隻得回那幫源老宅過活。後來的事,恩公也知道了。”趙豫點點頭,欲言又止,道:“我……”靜善微笑著問道:“恩公怎麼了,有話但說無妨。”
正在這時,兩人聽聞屋外擾攘,待出門查看時,已被官軍拿住。“我等犯了什麼法禁,你們憑什麼拿人?”趙豫喝問。有士卒在趙豫身上搜索片刻,取出了官署文劄,恭敬地遞給一位官爺。那官爺將文劄展開閱視片刻,拎著文劄冷笑道:“這是何物?”趙豫道:“這是我今日在宮中拾到的物事,正欲交公。”“正欲交公?那何以至今未交,反而拿至此處呢?”趙豫反問:“你是何人,敢來拿問禦龍班直!”“哼”,那官爺不屑道,“我乃是監察禦史宋迎玖。我禦史台既要拿問,便是你那殿前司都指揮使,也不敢說半個不字。你身邊這比丘尼必是遼國奸細。來呀,將這兩人都給我帶走!”
趙豫有口難辨,隻得對靜善道:“未想至此,對不住了。”靜善笑著搖搖頭道:“咱們未做虧心事,不怕他這些個。”趙豫心下稍安。
台獄森森,趙豫與靜善分別於男女監中關押。在這樣一座大獄裏,不但暗無天日,時而還能聽到囚犯吃痛的喊叫之聲隱隱傳來,聲聲瘮人。趙豫心道:“此次與處州烏石寨中不同,怕是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我不打緊,卻連累了靜善。”
果然,晚飯之後便有獄卒前來提拿起豫。趙豫戴著木枷,拖著腳鏈,隨那獄卒來到一間刑房。隻見各式刑具陳列其中,火光搖曳,地上血跡斑駁,血水已被灑掃了去,卻更是叫人頭皮發麻。
有獄吏將趙豫縛於刑架之上,什麼話不說,就先以大荊條鞭笞五十下,直打得趙豫渾身是血。趙豫兀自咬牙挺住。那監察禦史宋迎玖正襟危坐,打完,便喝問:“兀那人犯,姓甚名誰,速速報來。”趙豫“哼”了一聲,不作理會。獄吏使個眼色,獄卒又以木棍狠狠地打了趙豫肚腹幾下。宋迎玖冷笑道:“趙豫,吃不住吧,吃不住就別犯倔,老老實實回答本官的問話。”宋迎玖清了清喉嚨,又問,“蕭敏到哪裏去了?你與她平日裏如何聯絡?地點在哪裏?那尼姑是你什麼人?”趙豫道:“你且放了那尼姑,她不過是我舊時相識,與本案殊無關聯,你們不得胡亂拿人。此女身世淒慘,家破人亡,已然看破紅塵,你們休要為難於她。”“哼”,宋迎玖冷笑道,“自身尚且難保,還要顧惜同夥。”“她不是同夥!”趙豫爭辯道。“那你且招來,同夥是誰,說出來,少受些皮肉之苦。”宋迎玖道。見趙豫不說話,宋迎玖又道:“你那尼姑同夥早已受了諸般淩辱、諸般大刑,此刻怕是話都說不出來嘍。”又道,“我們這些獄中的職事啊,整日裏不見天光,因此最喜好審那女犯了,那女犯吃痛喊一聲,我那心裏就醉一分啊。”直說得眉飛色舞。“夠了!”趙豫喝道,“你們這些狗官,究竟不得好死!”宋迎玖冷笑道:“那我倒要看看是你死在前頭呢,還是我死在前頭。”說罷對獄吏使個眼色。便有獄吏從燒紅的炭爐裏拿出烙鐵,走到趙豫跟前。宋迎玖又問:“趙豫啊趙豫,你不要以為你做的好事神不知、鬼不覺。你與你母親蕭敏在洞元觀中相會,我便早已知之,當晚圍捕之時,她已沒了蹤跡。我知道的還不止於這些,你若再不說時,須少不得皮肉之苦啊。”趙豫聽罷暗暗心驚。心道:“母親思慮周全,如有神助。而當日赴洞元觀時,竟是有人尾隨的麼?”趙豫慶幸母親無虞,笑道:“你既已知道,何必還要問我?有什麼本事便朝我身上招呼,你若是再敢動那靜善一根寒毛,我若僥幸得脫時,必來取你狗頭!”宋迎玖聽罷打了個寒戰,恨恨道:“給我烙,狠狠地烙!”那獄吏二話不說,便把烙鐵貼上趙豫胸口。一陣鑽心的劇痛襲來,趙豫一聲慘呼,涕泗俱下,但仍自咬牙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嘿”,那宋迎玖自覺受辱,便又催促獄吏道,“快快,再來。”那獄吏不敢怠慢,又將烙鐵燒紅,貼上趙豫胸腹,如此反複四五次。趙豫已然昏厥。
宋迎玖見終究問不出個究竟來,便悻悻地向獄吏們擺擺手,道:“今日便這樣吧,解回牢房好生看管。此人是朝廷重犯,任何外來人等不得靠近。”獄吏們領命,自將犯人抬下安置。
半夜裏,趙豫在劇痛中醒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燒灼感從胸腹各處傳來,叫人心煩意亂;牢中幽靜,四下無人,隻有外間隱約的燭火明滅,更是叫人感遇蒼涼,恍若隔世。
第二日是拶指的酷刑。將拶子套入手指,由獄卒兩相拉扯,十指連心,劇痛襲來,直至使人暈厥。趙豫心想:“但叫母親安好,我便死在這裏卻又何妨。沒準清兒早已不在人間,我便將與清兒及孩子相聚於九泉了。”如此更是不再言語,一心求死。
宋迎玖見諸般刑訊沒有效果,漸漸也就倦怠了,便不再提審,隻是將趙豫嚴加拘禁看管。
又不知過了幾日,趙豫大病一場,本以為大限將至,怎知還是不能便死。天氣也愈加地涼了,薄衾不禦寒,到得夜晚時,趙豫將身體蜷曲,縮在牆角,便覺暖和一些。這一日,又到了送飯的時光,獄卒來時,身邊多了一位訪客,隻見其人頭戴氈笠,身披大氅,將全身遮擋得嚴嚴實實。進得牢房,此人楞了半晌,接著傳來低低的哭泣之聲。那人將氈笠揭了,在火燭映照下,是一張清秀的臉龐。趙豫看得清楚,此人正是柔福。
柔福撲到趙豫跟前,傷心道:“竟是誰人將我豫哥哥折磨成這樣?”觸碰到胸腹傷口,趙豫吃痛,咂了咂舌頭,柔福趕忙將手縮回。趙豫笑道:“不妨事,倒叫妹子見笑了。”柔福流著淚搖頭道:“自府中一別,柔福大病了一場,此後又潛心向佛,以求得內心平靜,故而在宮中自閉多日。而後,柔福驚聞哥哥此番變故,急急便來探視,初時被擋在台獄之外,後來我自父皇處請得禦旨,才進到了這裏,得見哥哥。”又輕撫趙豫臉頰,道:“豫哥哥憔悴了許多,蒼老了許多。都怪妹子救護來遲,此刻我便接哥哥出獄。”那老卒聽說如此,麵有難色,道:“帝姬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朝廷重犯,沒有官家的恩赦,任誰來了,都是不能將其領出的呀。”柔福點點頭,對趙豫道:“豫哥哥但請寬心,柔福此番回宮,定將父皇赦旨請到,明日來時,當還哥哥自由之身。”趙豫心懷感激,微笑道:“妹子的恩情,哥哥心領了。哥哥戴罪之人,不求寬赦,但求一死。妹子此番麵聖,若承恩宥,當為靜善師傅求情。此女乃是當日滁州仁濟堂掌櫃之女,身世淒苦並受我連累,委實冤枉,若妹子能為其洗罪,哥哥也可少受一些自責,死亦瞑目了。”柔福含淚點頭,道:“若能為哥哥分憂,柔福無有不從。柔福此去,當為哥哥申冤。此處拘管甚嚴,柔福不便久留。”說著將來時攜帶的食籃提到趙豫跟前,道,“這是妹子為哥哥準備的酒食,獄中饑飽不常,正好打打牙祭。”趙豫微笑點頭。柔福依依不舍地起身辭別,臨到牢門,趙豫將其叫住,道:“妹子”,柔福回頭,趙豫又道,“妹子的恩情,哥哥來世再報。”柔福淒然淚下,咬咬牙,便離了牢房。
第二日,柔福又來,先為趙豫擺下了酒食,才道:“父皇下了恩旨,由於靜善那邊沒有證據,已將其赦了,今日便可出監。但豫哥哥這邊,因於當日搜出了省中文劄,坐瀆職之罪,怕是要流配幾年。”趙豫點頭道,“如此,趙豫已然感戴天恩。”柔福道:“不打緊的。妹子早晚在父皇麵前求情,將豫哥哥發配到近便州府。縱便如此,他日妹子往來探視,還是少不得跑斷了腿腳。”兩人相視而笑。
幾日來,柔福天天到獄中探視,使趙豫心中大為寬慰。這一日,柔福道:“昨日我已到乾明寺中探視過靜善法師了。她心氣平和,傷痛已無大礙,還叫我代問豫哥哥安好,並說要在佛前替哥哥許願祈福。”趙豫微笑點頭道:“如此甚好。有勞妹子了。”柔福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柔福說罷,臉上飄過一抹愁雲,又道,“有些話,柔福不知當講不當講。”趙豫道:“我與妹子開誠布公,還有什麼說不得的?”柔福道:“幾日來,三哥幾次三番給父皇上奏折,力陳豫哥哥你不可流配。因此,流配之事,竟被耽擱下來了。”“鄆王?”趙豫驚問,“鄆王都說了什麼?”柔福囁嚅道:“三哥他說,豫哥哥你乃是朝廷要犯,不可僅以發配了事;又說豫哥哥與遼人有染,發配路上甚難防犯,恐為遼人劫持。”趙豫歎了口氣,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又道,“當初,我慕鄆王才德,感其禮賢下士,遂至府中,托以身家性命;今我禍從天降,鄆王非旦不恤,反要從中作梗,卻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