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一行有三百騎護送,聲勢浩大,第二天午後便到達白溝。一行人與宋軍在界河橋上交涉,遞交牒文,移交俘虜李嗣本。三百騎各自返回涿州和燕京。餘下的使團二十人入住白溝驛。
李嗣本臨行前作了個揖對韓昉和趙豫道:“感謝使副將李某放還。此行若有困難,隻管知會李某。實不相瞞,種老將軍亦有息兵之願,李某亦當盡力斡旋。”韓昉忙道:“李將軍若能念及兩國舊好,促成和平,以使兩國生靈免遭塗炭,便是眼下第一大功德啊。”趙豫亦道:“將軍胸懷大義,體恤蒼生,實令趙某敬佩。趙某還有一事勞煩將軍。”李嗣本笑笑道:“使副二位大人客氣了。副使有何吩咐,但說無妨。”趙豫道:“昔日我與姚平仲將軍曾有結拜之義,近日姚將軍若得閑暇時光,亟望能得一見,便有勞李將軍報與姚將軍知道了。”“哦?”李嗣本喜道,“如此說來必是要見上一見的。此事便包在李某身上了。”說罷辭別了韓、趙二人,徑直向雄州複命去了。
眾人便暫在白溝驛中落腳,等候宋朝的接伴使者。經白溝一戰不久,驛中破落。宋朝一方盡量挑了些還算完整的屋舍讓使團住下。閑來無事,趙豫便獨自到白溝河畔漫步。就在一個月前,這裏還是生死廝殺的戰場,此刻卻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河水淙淙流淌,野花開得爛漫,樹影婆娑,鳥兒振翅。趙豫正自發呆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咳嗽一聲,卻是湖山。趙豫笑道:“才認了兩天的大哥,感情就這麼深了?到哪兒都跟著。”湖山道:“誰叫你害我白丟了五百貫呢?這到手的奴隸說沒了就沒了,我不跟著你,一會兒連你也跑了,我卻跟誰討債去?”趙豫苦笑道:“敢情你是討債鬼呢?”“你才討債呢”,湖山嗔道,“跟我那丈夫如此相像,都是那麼溫良,那麼忠厚,就像春日裏拂麵的東風。你說你不是討債來的卻是什麼?”趙豫呆立當下,隻是怔怔地看著湖山。湖山有些羞怯,道:“說笑來著,當不得真。我若將你比作夫君,就不會與你結為兄弟不是?”趙豫許久才歎了口氣,問:“尊夫現在何處?”“在天堂”,湖山脫口而出,“像他那麼好的人一定在天堂。”說罷久久仰視著天空,不知是在企望天堂,還是為了不讓眼淚掉落下來。“怎麼死的?”趙豫問。湖山道:“兩年前,金軍攻破上京。他是朝中文職,因為不降女直而死。”趙豫黯然道:“如此說來,他可真算得是個英雄。”湖山笑笑,道:“什麼英雄不英雄的,他就是太傻。報仇是靠一刀一槍拚來的,似他這般傻氣,死了便是死了,無濟於事。”“湖山”,趙豫道,“他以自己的死,換來你的抗爭,他便沒有白死。”湖山看著趙豫,若有所思。
到第三天中午,宋朝的接伴使者才趕到白溝驛。趙豫見到來人,大喜過望。接伴使不是別個,正是馬擴。兩人敘禮畢,趙豫道:“一月不見,大哥還是那麼行辭矯健,將家子果然非同凡俗。”馬擴道:“此間賢弟所見宋人,大抵如何?”趙豫道:“不是委頓便是怨戾,大抵如此。”馬擴道:“所謂勝不驕,敗不妥,才是大將風度啊。須知大勢所趨,不是幾個人單憑一已之力能夠力挽狂瀾的。”趙豫卻道:“水中之人總歸是要奮力一拚的,但岸上之人也未必能夠安枕無虞。須知水非善類,堤壩一決,洪肆洶洶,席卷萬物,終歸是一並東流。”兩人又氣勢洶洶地對視片刻,轉而又相顧大笑,擁抱在一起。湖山在一旁“哼”了一聲,道:“不知所雲。”馬擴卻道:“賢弟口才,不輸爾兄啊。”趙豫笑道:“大哥若要再辯,小弟自當奉陪。”馬擴擺擺手道:“不辯了,不辯了。賢弟得與妻兒重逢,宛如枯木逢春,不是為兄這老樹疙瘩能夠比擬的。”說罷又在趙豫的引領下去見正使韓昉。
一行人吃過午飯便即上路。趙豫問:“宣撫司不在雄州了麼?”馬擴道:“早幾日已搬到河間了。”趙豫問:“卻是為何?”馬擴欲言又止,搪塞道:“想是宣撫司亦心向和議,故而擺出如此姿態吧。”韓昉聽說如此,喜道:“南朝皇帝聖明,宣撫司的姿態擺得甚好啊!”馬擴笑笑,道:“此去河間百五十裏,現在啟程,可以趕在明日天黑之前到達。”於是一行人整裝上路。
一路上,趙豫與馬擴有說有笑,直把韓昉看得頻頻點頭,對旁人道:“副使在南朝頗有舊交,此行有望達成和解啊。”
堪堪天色向晚,馬擴道:“過了這片樹林便是雄州,今夜可在雄州止宿。”正說話間,伴隨著長長一聲呼哨,百來騎從兩旁樹叢中縱馳而出,迅速地將使團圍了個裏外三層。來者皆蒙麵,不知何方神聖。馬擴見狀大呼:“此乃國家使團,眾位英雄不得胡來。若是因為襲擊使團造成兩國交兵,卻待如何?”不料為首的一人道:“求之不得。”又有一人道:“若得再度交戰時,我等皆願死戰。”卻被賊首喝止。馬擴問:“爾等可是官兵?”見無人應答,又問:“既不願以真麵目示人,亦必知所為法理不容,眾位兄弟且請三思而後行啊。”那賊首道:“少廢話。將契丹狗交出,爾等宋人可以離開。”使團一行的契丹衛士立時就火了,紛紛抄起家夥,雖然眾寡懸殊,但也要拚個魚死網破。
趙豫舉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動,又對賊首說道:“契丹與你們有甚仇隙,必要爭個你死我活呢?”那賊首道:“爾胡虜之邦,占我舊疆,殺我兄弟,皇天之下,誓不兩立。”趙豫道:“君不見,兩國和好百年,各自偃兵息甲,人民得以休息,萬物得以存續。誰之疆土,不是百姓之疆土?有德者王之,何必執著於名姓?再者,又說殺傷之事,兩國戰釁一開,非勝即負,其中哪能沒有殺傷?便是我遼國上下,亦多有死傷。故爾聖人說,‘兵者,凶器也’。我使團此番南來,正是為著消彌戰端,重言舊好,這不是大大的美事麼?”
卻聞賊首“哼”了一聲,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今日我也要取你遼狗性命。若是沒有什麼遺言,便即拍馬見陣吧。”馬擴忿然道:“爾等豎子,須壞了國家大事!今日有我馬擴在,誰要動北使一根寒毛,也須從我馬擴屍體上過去才得。”那賊首冷笑道:“這可是宣讚自找的,須怪不得我等無情。”
趙豫則悄悄對湖山道:“一會兒你護著韓大人,我勉力擒那賊首,若能在三兩招之間成事,則可以減少殺傷。”不料湖山卻道:“大哥在哪裏,湖山便在哪裏,管那腐官做甚?”趙豫隻得歎了口氣,笑笑,道:“如此你我合力為之,則更有成算了。”
雙方正待交手,隻聞號角聲起,樹林裏閃出一隊兵馬,將兩撥人都圍了,又見南方大路上塵頭翻滾,一眾人馬如風般馳來,不一會兒便來到眾人跟前。為首的一員戰將手持一杆三尖兩刃刀,威風凜凜,指斥賊首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我宣撫司門前聚眾行凶,還不快快束手就擒!”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姚平仲。趙豫大喜,道:“大哥別來無恙啊!”平仲笑著點點頭,道:“我且翦滅了這夥賊人,再與兄弟言歡。”
不料那賊首忿然將麵巾扯去,恨恨道:“一個閣門宣讚,一個選鋒統製,都是我大宋的職官,在這裏卻兩兩幫著胡虜,算是哪門子的屁事。”宋軍驚呼:“李將軍!”李嗣本還要再說,平仲卻火氣上湧,彎弓搭箭,“嗖”的一下將其氈帽射落。驚得那李嗣本將頭一縮,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大哥息怒,有話好說。”平仲喝罵:“都動刀動槍了,還有啥好說的?你若是再對北使無禮,下一箭可就是你項上人頭。”見李嗣本兀自不動,又道,“不識大體的東西,還不帶著你的人趕緊撤嘍?”李嗣本答應一聲,轉向遼國使團,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領著一眾蒙麵人,縱馬馳去。
平仲及趙豫皆下馬,兩人緊緊擁抱。平仲叫人取來酒水,道:“我給賢弟壓驚,喝兩盅再上路不遲。”趙豫又招呼馬擴過來,道:“兩位都是我的哥哥,今日便可排個序,一並結義了才好。”忽然想起什麼,又對湖山道:“湖山,你也來。”湖山卻道:“你自排序,與我何幹。”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一邊去。平仲哈哈大笑,道:“這位小兄弟有性格,我喜歡!”三人以平仲最長,為大哥,馬擴次之,趙豫為幺弟。三人舉酒,一飲而盡,便即上馬,並轡而行。
平仲道:“自衢州烏石寨聚首,一別經年,沒成想兄弟去了遼國,又見兩國交兵,竟成了敵手。”趙豫道:“兩國交戰,愚弟亦不忍得見。大遼乃是我娘家之國,宋遼又是兄弟之邦,愚弟此番使宋,便是為促成兩國和好而來。”平仲點頭道:“若能講和,是再好不過,亦是老種經略的意思。”馬擴道:“以我觀之,遼國已經不足為慮,大宋將來的勁敵,或是女真也未可知。因此宋遼能和則和,若是遼國能夠稱臣,則是再好不過了。”平仲哈哈大笑,不以為然,道:“女真漁夫獵戶,衣不蔽體,能夠吞遼已是萬幸,豈敢更加覬覦我大宋?”趙豫卻道:“女直頑悍,不可不防。至於稱臣,我朝太後頗有此意。若是大宋能夠息兵,我朝納款稱臣有何不可?將來宋遼合國,共禦女直,才是正理。”平仲擺擺手道:“國家大事,且於朝堂理論。今日你我兄弟難得重聚,又得結識馬賢弟,為兄高興。便聊這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