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頂流動的白色河川照亮了龍鳳雙闕下一條還不及台階高的鹹魚。它瞪大了眼睛,望著五百仞高台上的龍衛鳳侍。它們傲視著闖入者,一對金珠和一雙火玉射出奪人心魄的光彩,神聖威嚴,不可逼視,闕後便是炻國山門。
門高七百、寬五百(仞),上繪雲雷風雪,下描奇花異木,雕有羽鱗蟲禽遊獵其間,又有萬民獻牲、招魂、祈福、祭祖於中。兩側又設七重望樓懸金漆大字,右側書“篳路藍縷啟山林”,左側書“瀝血霜刀辟家園”,四枚八角門簪分別雕繪蘭荷菊梅以象四季,且銘字其上曰:莫失莫忘。
霍爾霍德不懂石文,更別提這字都是古體,炻國境內也找不出多少識貨的,他隻不過為這遠非人力可及的宏偉而心醉神迷。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奇跡,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奧古斯都的宮殿時那份震撼。它像一道颶風漂浮在冰川和海洋之上,從呈螺旋形上升的大道上往下看時,冰冷的海風發出奪人神誌的呼喚,使人恐懼的同時亦使人想要撲進那冰海。底下的浮冰上常棲著一群灰鴉,它們又肥又懶,已經飛不高了,隻能像野雞一樣撲撲翅膀,從一塊浮冰滑行到另一塊,因為從颶風石城上摔落的人實在太多了,它們無須再四處覓食。當時霍爾霍德就想,他要站到最高的位置去,永遠不會成為從颶風石城摔落的人之一。
就在霍爾霍德推開門的刹那,止戈湖像火山爆發似地整個向上衝起,湖中的液體離了地就化作狂風散向四麵八方,摧枯拉朽般破了山壁上的冰陣,幾乎所有霜草都被連根拔起,愣是把那圍著山穀的崖壁都刮了一層皮,還留下許多深不知幾仞的裂痕來。
梅奇斯特和提克托托扛過了第一波風浪,全靠提克托托肩上那兩個神奇的窟窿。它們製造了兩個低壓旋渦,將臨近的風吞掉了。提克托托打了個飽嗝兒,就跟著梅奇斯特沿著湖泊邊緣一滑到底,並趕在夾著石塊和泥土的霜草雨落下前跑到了柱石陣中。
梅奇斯特在沉寂的柱石陣中找到符文石板,他一手拿著石板,另一隻手被提克托托的兩根手指捏著,梅奇斯特打開菱形水晶的蓋子,導出一滴盛著“剖心者之血”的氣泡,血在在石板上滾出一道黑縫,從中長出一條紅色發絲來,梅奇斯特輕輕一拉,兩人便被吸了進去,石板隨即變成了粉末,和柱石陣一起被裹挾石塊和泥土的霜草雨給掩埋了。
山門前,霍爾霍德一會兒摸摸這兒,一會兒敲敲那兒,想要找到開啟山門的機關,忽然從天上落下一個龐然大物。他還以為天塌下來了,雖然及時閃開了,但那東西卻在地上砸了個坑,濺了他一身黃泥。
“親愛的朋友,很高興你成功地闖過了柱石陣,看來奧古斯都的寶座非你莫屬了。”梅奇斯特拍了拍灰,站到了霍爾霍德身前。
霍爾霍德從魚鼻子裏噴出兩道小水柱,“哼,庫布裏奇,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四處都找過了,沒有入口。”
梅奇斯特側身閃過,不動聲色地說:“當然是和你一樣從柱石陣裏闖過來的,我的朋友。對一位未來的奧古斯都而言或許隻是些小麻煩,但我可是吃足了苦頭。”
“去打開這扇門,你要再敢耍什麼花招,我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霍爾霍德憤怒地咆哮起來。
梅奇斯特輕笑道,他已經成功在望了,在地麵,霍爾霍德已經算不上威脅,和條發臭的鹹魚沒什麼兩樣,“好了,我的朋友,你也許不相信,但有一次我的確聽見燉鍋裏的鹹魚對我說了這話,因此那天的晚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可口。”
“那就等著瞧好了。”霍爾霍德十分了解如何讓一個自信的人失去戒心,你隻要裝作憤憤不平的模樣,像戲台上的醜角一樣大放厥詞,敵人自然就以為你已無計可施,傲慢地享受起勝利的滋味來了。他已經測試過這具身體,除了會走路、能發出人聲,和上了岸的魚並沒有太大區別,依靠源器對水的親和力吸引空氣中水汽,才能勉強維持體表濕潤。他唯一的殺手鐧就是在熊咆星座學會的冰針,但他隻有一次出手的機會,必須萬分謹慎才行。
梅奇斯特向提克托托頷首道,“拜托了。”
在五百仞高的山門前,就算體型驚人的提克托托也像蟲豸一樣渺小,他雙手按住其中一扇,臂上筋肉虯紮,可大門卻紋絲不動。
霍爾霍德譏諷道,“蠢貨,你竟想憑人力打開這樣一扇門,莫非你自以為是諾阿不成?”
梅奇斯特笑著搖頭道,“阿斯加德的劇院不演出納克索勒的戲劇嗎?高潮之前總是有一段乏味得讓人泄氣的鋪墊,耐心點,我的朋友。”
好似為了印證梅奇斯特的話,提克托托抽出雙腿,倏地躍起,雙手抓向山門,兩隻手臂像插豆腐似的嵌進岩石,肩上兩個窟窿嗚嗚作響。大氣向他聚攏,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霍爾霍德和梅奇斯特的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很快這方還算寬闊的空間便接近真空了,梅奇斯特早就將自己裹覆在層層壓力遞減的貼身氣膜之下,而霍爾霍德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的體表不自然地膨脹起來,看起來好像會爆炸,沸騰的水汽從鼻孔和嘴巴冒了出來。但好在聚歸的空氣在經壓縮後瞬間釋放出來,為提克托托提供了難以想象的磅礴動力源,在一種無法解釋的轉化後化為了提克托托自身的力量,山崩似的轟鳴回蕩在這方天地,山門被提克托托推開了!
霍爾霍德的眼珠充溢著鮮血,他幾乎看不見身邊的任何東西,卻第一個衝進了門內。漆黑一片,霍爾霍德朝前走了幾步,差點被一道驟然竄出的火舌給烤熟,原來是株蓮座青玉七枝燈亮了起來。不同於門外山石雕繪的巍峨粗獷,內裏藻飾極奢麗絕。隻見甬道兩側,玉璧文赤,懸黎、垂棘連綴成雲,煥炳若列星。壽龜呈寶,麒麟獻瑞,角端司衛,窮奇恭伏,青鸞蒼龍翔於碧天,金縷香繡踏於足下,霍爾霍德卻一概視而不見,竭盡全力地奔跑著。
梅奇斯特邊走邊瞧,滋滋稱奇,雖然提克托托既不感興趣也聽不懂,梅奇斯特還是興致勃勃地向提克托托講解這些繪畫雕塑的淵源。這幾年裏,他遍覽了德拉、弗雷爾多洛、奧爾梅亞甚至馬萊,一切他能拿到手的有關炻國的文獻雜談。他對這個偏居一隅的國家抱有十分古怪的情感,源於血統的傲慢讓他認為炻國是一群縮在龜殼裏的失敗者建立的國度,另一方麵他也對這個古老文明的傳承者忌憚不已,它有許多未知的秘密,未知是恐懼的根源。他可沒忘記阿斯加德人的野心是如何破碎的,他也參與了那場戰爭,雖然後來他的國王選擇了妥協,但誰也沒料到,孤軍奮戰的炻國竟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而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則源於一場交易,他讓一個炻國男人擁有了進駐自己影子的權限。他無從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想要從他這兒得到什麼。梅奇斯特心想,隻要能夠毀滅他們,我願獻出生命。於是他又定下心來,還有什麼比生命更沉重的代價嗎?要是梅奇斯特再多了解一點兒那個男人就不會如此冷靜了,他曾感慨:“死亡無法帶走罪孽,卻逃過了良心的譴責,由此看來死神是多麼善良的神靈啊。”生命在他那兒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代價。
整個甬道就像倒在地上的四方錐,筆直向前沒有盡頭,霍爾霍德隻覺得這甬道未免太長了些,他用魚尾巴跑起來也就比常人奔跑的速度稍慢一些。可一笛時間過去了,他少說也跑兩三海裏了,還望不到盡頭。
忽然他又聽見了那個討厭的聲音,就像之前在演星陣中莫名浮現的記憶一樣,他不由自主地將它付諸行動,他爬上一尊相柳銅像。它的背上有個洞,身體內部是空心的,他鑽了進去。他隨即發覺這個銅質怪獸頭部有液體在流動,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就是這一點引起了他的主意,他嚐試與它取得聯係,雖然隔著銅像,但他還是成功了。他試著將它凝成冰針,並引導它射向玉璧。冰針洞穿了一顆夜明珠,針孔雖微不可查,但這顆夜明珠卻變得黯淡了,一縷縷黑線在內部蔓延開來,產生了微不可查的裂紋。霍爾霍德無聲地笑了,不用擊中要害,隻要讓冰針打入血管,人就會從內部開始腐爛,人可比玉石脆弱多了。
(注:九首蛇身之獸曰相柳,其血腥臭,不生五穀,能壞金石。)
和霍爾霍德的急迫相對的,梅奇斯特一點兒也不急著前進,他要求提克托托抬起這些銅獸,然後圍著每一尊銅獸轉好幾圈,他在盡力記下它們的細節。不僅如此,玉璧上的圖案所描繪的故事、碧石天花的布局走向他也一一印在心中,他們仿佛來觀光的遊人一般悠閑。
雖然對炻國的文化一竅不通,不過這些千奇百怪的銅獸倒也引起了提克托托的興趣。它們大都生就一副猙獰麵孔,卻使提克托托感到無比親切,讓他回想起在故鄉狩獵的日子。近百年來,他翻山渡海、穿林涉溪,尋找著回家的路。他走過了滅跡沙漠,在南洋遇上過潮汐族的襲擊,在不知名的島嶼和遺棄了文明的人類共處了漫長的歲月。那些人將他奉若神明,但一場海嘯就毀滅了他們,接著又被弗雷爾多洛的裁決騎士捕獲,為了填補弗雷爾多洛人空虛的生活而在鬥獸場中拚命搏鬥。
他將這些銅獸一個個舉起又放下,石塊一樣僵硬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笑容。他忠厚的腦袋裝不下懷疑,因而不會上當,他喜歡和長毛象玩水,但這並不妨礙他肚子餓的時候要吃四條象腿和兩大塊背脊肉。但他又是輕易信人的,因而他始終相信旅途的終點就在前方。
他們就這樣慢慢地走到了相柳銅像前,梅奇斯特自然注意到了那顆異常的夜明珠,一種近乎不安的狂喜使他無法像平常一樣思考,他還以為這突兀出現的變化便是迷宮的突破口。他力爭絲毫不差地將它摹刻進記憶,接著便讓提克托托舉起了相柳銅像。將相柳的九個頭都記住後,梅奇斯特走到側麵,探頭去察看相柳背上的窟窿。
二十七枚冰針從相柳九首之中激射而出,全打在了提克托托的頸部,侵入了頸動脈,毒素隨著血液快速擴散。銅獸和捂著脖子的提克托托同時轟然倒地,而梅奇斯特也在痛呼,他被冰針弄瞎了雙眼,扶坐在玉璧邊。梅奇斯特腦子一陣眩暈,相柳之血已經開始侵襲他的腦部,他急喚道,“提克托托,提克托托。”
提克托托肩頭發出嗚咽聲,梅奇斯特隻能分辨一些最簡單的意思。好在這種語言本就不用來表達太過複雜的含義,它是用來直接表達情緒的,提克托托很恐慌,像隻被推下懸崖的雛鷹,而他卻沒有翅膀。
很不幸的消息,這意味著接下來就要靠梅奇斯特自己了。這時霍爾霍德便從倒地的銅獸中滑了出來,他跳起來用尾巴抽在梅奇斯特臉上,將他擊倒,“別拿你的無知來衡量他人的能耐,這話說得太妙了,現在,庫布裏奇,輪到你來做個簡單的遊戲了。”
“告訴我,你有幾顆眼珠?”霍爾霍德的魚鰭在梅奇斯特臉上劃了四五道口子,露出森白的左顴骨,鼻梁骨差點齊根斷掉,右嘴唇被拉開一道恐怖的裂痕,他剜出了梅奇斯特已被相柳之血腐蝕的雙眼,用尾巴將眼球拍得稀爛,“答案是零,有眼無珠的雜碎,要是你告訴我你知道的所有,也許我會仁慈地給你一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