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簾幽夢影(2 / 3)

持盈閉著眼睛側趴在硬邦邦的床上,沒了涼爽的風,不多時便睡了一頭汗。折扇再度展開,隨袖擺搖動,持盈則隨風緩慢挪移,一路挪蹭到白行簡袖底,風向最直接最涼爽的地方。白行簡拿了卷書坐在床邊看,扇子有節奏地搖動,不去理會她的橫七豎八睡法。書才看一半,忽覺腿上一沉,他拿開書往下一看,這位儲君竟然本能地尋找枕頭尋到了他腿上,枕了下來。

這當然不能忍。他用扇子承接她腦後,給挪下腿去,拿了他自己的枕頭塞到她頭下。肉枕換做了硬枕,她感覺到了不同,自己調整姿勢,怎麼也調不舒適。她這樣螃蟹似的,白行簡看不下去書,又給她尋了墊子墊上,勉強安生。

他到桌邊拿起皮影看了看,搜出了一些工具,在燈下穿針引線進行修複工作。忽然身後傳來嚶的一聲,他停了針線回頭,床上的一團翻來覆去,口中喃喃:爹爹,寶寶熱……

白行簡無言地看向她,放下皮影,推開窗,拿起折扇,到床邊。

涼風頓生,持盈終於不再翻來覆去,疑似老實,滿足地繼續側趴著睡,手指還放在嘴邊吸了吸。白行簡實在看不下去,拿扇骨拍開她的手指,這種毛病難道鳳君沒有給糾正掉?

手臂酸了的時候,他也撐不住了,靠在床頭打了盹。

窗的方向有風,白行簡的方向有肉枕,持盈權衡一番,漸漸向枕頭的一方挪近,本能地翻上了他腿上,迄今最舒適的一方枕頭,滿足地枕下。

他的夢裏,一隻湯圓從碗裏蹦出來,化作一隻膨大的湯圓妖,將他壓到地上翻不了身。她的夢裏,一方枕頭精,想要從她腦袋下逃離,她將其牢牢壓住,不使其得逞。為了做標記,她一口咬上枕頭精,以昭告身份。

白行簡醒了,在非常糟糕的觸感下。

晨光透窗,萬物一覽無餘。他睜開眼,模模糊糊一團蜷縮在他腿邊,腦袋壓在他腿上,而他手底下藏著的柔弱無骨軟軟一團,挪開手一看,竟是一隻精致玲瓏的小腳丫,尺寸不及他手的大小,剛好覆手可握。

枕著他腿還咬他便罷了,腳丫是怎麼跑到他手底下去的?額頭青筋跳動,大清早有些暈眩。一定是她睡覺不老實,自己伸過來的!

他撐著坐起,避開她的腳丫,俯過身一手抬起她腦袋,一手從她嘴裏拽出衣料。她咬了一嘴,被沾染的藥味苦得眉頭糾結都不肯鬆下牙口,他隻得一點點往外扯。將她徹底分離,擱回床上,他旋即起身。

還沒離開幾步,床上的持盈陡然驚醒。枕頭精逃了!她一咕嚕爬起來,抬頭左右四顧,眼神迷茫。

白行簡回身看她:“繼續睡。”

持盈趴了回去,閉上眼,很快又睡了。

白行簡鬆口氣,出了房門,到井邊汲水。早起的丹青詫異太史起得比平日早,他慣例要進房間收拾,卻被白行簡叫住。

“菜地裏澆水了麼?”

“……沒有。”

於是丹青史無前例地大清早給菜地澆水,累得滿頭大汗。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太史的吩咐一定有其道理。

半個時辰後孟公子起床,見白行簡已經在院子裏,他嚇了一跳,在夫子家留宿竟起得比夫子晚,太令人羞愧,趕緊加入丹青的澆水大軍。

又小半個時辰後,持盈揉著眼從白行簡房中走出:“都不叫醒人家,你們是不是把櫻桃畢羅偷偷吃光了?”

澆水二人組回頭,驚掉了手中水瓢。

持盈看見了院裏的白行簡,頓時勾起朦朧記憶:“夫子幹嘛叫人家繼續睡,自己悄悄起床?”

澆水二人組撿起來的水瓢又掉了。

白行簡不搭理她,吩咐丹青:“做飯去。”

丹青趕緊跑了。

孟公子心如死灰,重新審視夫子,嚴肅持重的夫子竟然同皇太女共宿一房,這個世界不能好了,他的三觀受到了嚴重衝擊,岌岌可危。

白行簡轉眼對上孟公子,這駑鈍公子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對,念及他對持盈的追隨態度,莫不是想多了?如今的少年,書不好好念,亂七八糟的事情倒想一堆,叫他生氣。

“孟公子,午時之前,帶殿下回宮。”恨不得現在就下逐客令。

“是,夫子。”小孟悲涼地想,夫子為持盈把時辰都考慮周到了,他隻能垂頭喪氣去收拾東西,雖然似乎也沒什麼可收拾,大概需要收拾一下心情。

持盈腰上別著把折扇,披散著一頭青絲,坐到井沿,被晨風一吹,發絲隨絹衣飛揚,她眼睛又漸漸閉上,搖晃著身子打瞌睡。白行簡拔了根蘿卜,到井邊,手杖磕了井沿幾下,持盈緩緩睜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又要閉上。

“起來站著,井欄不許坐。”他聲音嚴厲。

持盈閉著眼站起身,依舊搖搖晃晃。

“睜眼,圍著院子走三圈。”他繼續下令。

持盈木偶一般,腳步輕飄飄,在院子裏邊打哈欠邊邁步。

睡沒睡相,起床也沒起床的樣子。白行簡盯了盯,見她終於肯睜一會兒眼,瞌睡餘韻在晨光裏漸漸散去,他才躬身在井邊清洗蘿卜。

持盈繞了三圈,腹中有了饑餓,對菜地裏生出些圖謀。她向井邊偷瞄,見白行簡正盯著她,隻好放棄。踱步回井水邊,井欄上擱著一隻菜盆,盆裏盛著井水,井水裏泡著一隻洗淨的大白蘿卜。

持盈試著看了看白行簡:“這是夫子洗來吃的麼?”

“我不吃生的。”

持盈舔了舔嘴:“那給我吃了吧?”

“隨便。”

話音方落,持盈撈起蘿卜便啃,皮也不吐,急忙果腹之餘抽了個空隙讚揚:“夫子種的蘿卜,好甜!”

白行簡抽回她腰間的扇子:“以後不許亂拿東西。”

持盈有蘿卜啃,便不計較了。好不容易看中這宅子裏的一個小物件,還被沒收,真是小氣。不過說來,這宅子裏隱約有隻枕頭精不錯,可惜被它逃了,令她深感遺憾。

枕頭精不僅枕著舒服,還會給她按摩,尤其是腳。

那也可能隻是場夢,怕是再也尋不到了。

飯桌旁,持盈坐在凳子上,兩手捧著櫻桃畢羅,一邊啃,一邊晃腿。她既吃得享受,又對桌上剩餘的櫻桃畢羅生出警惕。誰若伸手夾個菜或是拿個調料,便有兩道灼熱的視線虎視眈眈。丹青和孟公子兩人分了一張畢羅,便再也不敢伸手。

白行簡吃的少,沒有去動畢羅,他自然不明白持盈餐桌上爭食的家庭淵源。吃飯都沒有安全感的儲君,是在怎樣的家庭環境裏鍛造出來。

廳堂不大,飯桌自然也不大,持盈霸占了櫻桃畢羅的滿足感,從晃腿越界的幅度就能看出來。對麵坐著的夫子衣裳下擺都被她踢了不下五次,她感覺到觸感不太對,轉了個方向,避開夫子衣擺。她翹著腿,悠然自得。鞋子上的纓絡晃入白行簡餘光,一手可握的尺寸藏在小鞋子裏。

“坐好!”他出言訓斥。

丹青和孟公子驀然挺直腰杆,不過很快察覺,白行簡的訓斥顯然不是針對他們倆。吃個飯動作恁多,當然非持盈莫屬。她後知後覺發現夫子在說她,雖不太情願,也還是放下腿,收回腳,規矩坐好,老實吃飯。

雖然對櫻桃畢羅貪得無厭,但食量有限,持盈吃飽後,對剩餘的畢羅惋惜道:“留著中午吃吧。”

“收拾一下,中午之前回宮。”白行簡阻斷了持盈想賴在他私宅的幻想。

“坊門不是禁嚴了,怎麼回去?”持盈巴巴地望著他,雖然夫子對自己很厭惡,但她並不以為意,來這裏一趟的目的還沒有達到,不能輕易回去。

“自然有人送你回去。”白行簡無視她可憐的目光,將批好的作業甩給她。

她以作業為借口來騷擾他,這下借口被他解決掉了。她慢吞吞收好作業,視線左右漂移,白行簡知道她又在生鬼主意。

果然,持盈放下自己鼓鼓囊囊的昭文袋:“吃了夫子這麼多東西,還睡了夫子的床,我去給夫子的菜畦澆水!”說完跑出門去。

清早已經讓丹青和小孟澆過水了,再澆一遍水,也不知道會不會淹死菜苗。白行簡懶得管她,等昨夜那人來時,她自然就會卷東西走人。

他想清靜一下,坐到桌邊,打開險些被持盈順走的扇子搖了搖,目光從扇緣落到桌上的粉色昭文袋。昭文館學子每人一個青色昭文袋,偏偏她的要訂做成粉紅色,不過好在上麵沒再繡一隻圓團子。記得來時,她身負昭文袋,並沒有這樣鼓鼓囊囊。他合了扇子,挑開袋口,一顆鮮紅的櫻桃骨碌碌滾了出來。

不多時,外麵傳來哇哇的哭聲,白行簡從椅子上彈起來,出門一看,持盈手拿水瓢站在菜地裏,衣裳不斷滴水,愈發透薄貼身。聞訊而來的丹青和小孟見到落湯雞一樣的持盈,不知怎麼好。

“去拿幹淨衣裳來。”白行簡吩咐過去,丹青轉頭便回屋翻衣裳去了,小孟想到持盈身邊安慰她,也被白行簡吩咐了,“去看門,若有人來,領到院子裏。”

小孟不敢違抗蘭台令的指示,老實巴交地去看大門了,雖然不知道誰會不怕死地來造訪夫子。可是濕漉漉的持盈好可伶,他想幫她,但有夫子在,沒有他多事的必要。

“還不快去換衣裳!”自己把事情弄砸了還哭得煞有介事,但白行簡並不敢責她半句,否則要哭得更洶湧。

持盈就是站在原地不動,哭得傷心欲絕,眼中淚滴如秋水溢出湖潭,綿綿不絕,無止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