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簾幽夢影(3 / 3)

衣服打濕了也不至於哭成這樣。白行簡隻好邁進菜地,看她是不是哪裏磕著碰著了。持盈哭得淒厲,沒有開口說話的餘地。他要自己研究,又不能去碰她,隻能用目光從頭開始打量:一頭汗水,一臉淚水,衣裳濕透,貼出少女身形,因哭泣而山巒起伏,腰肢纖細,濕漉漉的裙裾裹著筆直的雙腿……

哪裏能看出有沒有受傷!白行簡氣得臉上微紅:“到底怎麼了?!”院子裏的菜地能有什麼危險造成人身傷害?他又從頭給打量一遍,目光落到她鞋上……難道竟是這個東西?

一隻蝸牛爬上她的鞋,搖著觸角慢悠悠地爬行……

白行簡蹲下,捉了攀爬在持盈鞋上的蝸牛殼,給它放到一旁的菜葉上。被外力碰觸的蝸牛鑽進了殼裏,安穩後慢慢從殼裏伸出頭頸,在菜葉上慢吞吞地爬。

持盈止了哭聲,抽噎著蹲下來,目不轉睛盯著菜葉上的蝸牛看。

這會蝸牛不在她身上,就不怕了,躍躍欲試想要摸一摸蝸牛殼時,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哭也莫名,興趣也莫名。白行簡撐著手杖起身:“回屋換衣裳。”

丹青翻出件自己往年的舊衣,因為太小穿不下,持盈勉強能穿,但是鞋子沒有可換的。持盈攬過銅鏡左右照,她自小被打扮得嬌俏可愛,從沒穿過男孩子衣裳,所以很新奇,也不嫌棄舊衣壓箱底的味道。丹青見她喜歡,放下心來。

沒有鞋穿,持盈盤坐在白行簡床上,反正她又不急著回去。丹青同白行簡一條心,想盡早將持盈這座瘟神送走,翻出好幾雙舊鞋擺在床下,雖然不合腳,但是鞋子大點也沒關係。持盈試都不願試,不知是不願穿不合腳的還是想耍賴到底。

丹青隻好去請家主。

白行簡拿著扇子進了自己房間,一眼見床上盤踞著一個俊俏小郎君,舊長衣寬鬆地裹在身上,一副小霸王模樣。他取了支筆,到床邊,對盤踞著的小霸王道:“伸出腳來。”

持盈知道違抗不了夫子,磨磨蹭蹭伸出左腳,褲腿長度淹沒了腳丫,十分滑稽。白行簡給她往上提了褲腿,露出潔白的一隻玉足,他沒有多看,一手拿扇麵墊在她腳底,一手提筆做標記。右腳也如法炮製。

持盈呆呆地看他行雲流水一般,最後合上扇子,遞交給丹青。

“去坊市上訂製一雙布鞋,即刻取。”

“即刻取?那錢……”

“付雙倍價。”

丹青一邊肉痛一邊領命去訂鞋子了。

持盈心道反正也不會很快做好,翻身滾在床上,又覺得有些無聊:“夫子,有沒有好看的書?”

白行簡看她在床單上滾出一道道褶皺,這好逸惡勞貪圖享樂的秉性暴露無遺,跟沒有骨頭一樣,但他能說儲君什麼?轉身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書,扔到床上。持盈撿起書,躺在床上翻開。

“坐起來看!”

持盈勉強坐起來,雖然不太樂意。

小孟蹬蹬跑來房間門口:“夫子,昨、昨晚那個壞蛋說要求見蘭台令,我把他帶到院子裏了!”

“知道了。”白行簡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他一走,持盈又歪倒床上,繼續躺著看。可是他給她的這是什麼書啊,《帝範》!這麼嚴肅的書,怎麼可能好看!這一定是嘲諷她身為儲君一點規範都沒有吧?

然後她就看睡著了。

“下官孔悟願當牛做馬,求蘭台令饒了下官!”昨夜趾高氣揚的巡察長官此刻跪在地上,後悔莫及,紅腫成發麵饅頭的手擱在膝頭,形容憔悴,痛苦不堪。

孔悟一夜看了許多個大夫,竟無一人能解毒。有大夫給他出了主意,哪裏中的毒,回哪裏去,自有高人能解。他思索一夜,終於想明白自己是得罪了高人,若無法求得高人諒解,這毒怕是沒辦法解了。

“何出此言?”白行簡拄著手杖,站在院中,麵容冷峻,對這位的發麵鹹豬手更是視若無睹。

“下官有眼不識泰山,不該對尊夫人不敬,下官知罪……”孔悟深刻地醒悟不該隨便覬覦人家老婆。

一顆藥丸滾落到他衣襟,孔悟迫不及待撿起,塞進嘴裏。

“此藥可暫時緩解症狀,若想徹底根治,午時之前,帶那位命令坊門關閉的貴人來我宅中。”

“那位貴人……怎會聽下官的……”孔悟苦了臉。

“就說他所尋之物在此宅。”白行簡轉身邁步,已是送客的意思。

在暗中圍觀了整個過程的小孟驚呆了,雖然沒太聽清,但昨夜的長官去而複返,似乎是在夫子預料,所以才讓他看門,吩咐有人來了就帶進來。這長官非常懼怕夫子的樣子,昨夜那般跋扈,今日竟毫無尊嚴地跪在夫子腳下。小孟注意到他的手掌腫成了饅頭,莫非與夫子有關……

小孟雖然不愛讀書,但謹守學子本分,一直非常敬重夫子。不管外間怎樣傳言蘭台令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小孟都自動過濾掉那些不好的傳言。史官是秉筆直書、公平正義的,夫子是學識淵博、令人敬仰的,既是史官又是夫子的白行簡,在學子心中的尊崇地位絕無僅有。尊崇的夫子怎會要挾他人?小孟轉不過彎來。

“這不是白先生家的丹青麼,給你家先生訂鞋來了?”鞋鋪老板娘風韻昭昭,瞧見丹青進店,丟下手裏的活,排開擋路的兩個夥計,熱情招呼起丹青來。

丹青懷抱著扇子,被老板娘半拖白拽進簾後雅座:“不不,不是給先生訂鞋。這是鞋樣,立即便取,可以加雙倍錢。”說著,展開扇麵,露出兩隻極簡畫風的小腳丫模樣。

老板娘失望地哦了一聲,去瞧扇麵。畢竟是鞋鋪老板娘,這一瞧便看出了端倪:“給小丫頭做鞋?白先生的遠房親戚?”

丹青支吾道:“嗯,是個小丫頭。訂做一雙布鞋,鞋底要軟一些,鞋麵要漂亮一些,最好有些裝飾。”

老板娘起疑:“這些年並沒見白先生有親戚來訪……這小丫頭是白先生的什麼人?”

丹青正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幸好老板李四叔趕了來:“原來是丹青小哥來了,別搭理這婦人,要做多大的鞋,我瞧瞧樣子。”李四叔拿過扇麵觀摩一陣,立即在腦海浮現出鞋樣的原型,“真是雙美足,年齡應該在十五六,碧玉破瓜之年。這是白先生親手描摹的樣子吧,看這裏,線條流暢,毫厘無誤。”

這李四叔不知是成心還是無意,總之是把老板娘氣了個半死:“老娘年輕時難道沒有一雙美足?你個老色鬼又親又摸還不嫌夠,偏要開鞋鋪,給老娘做了百十來雙鞋的變態老色鬼!要是白先生……”

“賤內瘋言瘋語,丹青小哥別往心裏去。”李四叔尷尬地打斷老板娘,對丹青表示很抱歉。

丹青畢竟是個不懂成人世界的少年,聽得紅了臉,他隻是一個不明真相的顧客。店裏兩名夥計依舊是忙活得有條不紊,見慣了老板和老板娘的日行一醋、日行一吵,恩愛秀他們一臉的日常。

一個時辰後,丹青終於拿到李四叔精心做好的粉色鞋子,鞋底柔軟,鞋麵飾有纓絡,側麵繡有小蓮花,整體則是成年男子一手可握的大小。丹青捧著這雙如精美藝術品一般的小鞋,少年的心隱隱有些波動,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丹青抱著包袱回家,在門口遇見兩人,一個是昨夜的巡察長官,一個是略覺眼熟的少年,長官對少年恭敬有加,少年錦衣玉服風流倜儻,眺望院裏,神情有些急迫。

“哎呀正好,這小哥快去通傳一聲,有貴公子到訪!”孔悟遇著丹青,免得在門外久候,請來了貴人,解藥也有著落了。

丹青對這長官沒好印象,對這少年也不認識,推門進院後,將兩人關在門外:“容我回稟家主。”

當尋到正在晾曬衣物的白行簡時,丹青的表情驚愕了——院子裏隨風飄蕩的少女衣裙怎麼看怎麼畫風不對。

“訂做好了?”白行簡回身,看向丹青懷裏的小包袱。

“嗯。”丹青回神,遞了包袱過去,“鞋鋪的李四叔沒有收雙倍錢,說先生太客氣了。”

“以後謝謝人家。”白行簡接了包袱,往自己房間裏去。

“老板娘讓我跟先生問好,說有時間去做雙鞋,給先生一折優惠!”丹青盡職傳遞著臨走時老板娘的殷切叮囑。

白行簡置若罔聞。

“啊對了!”丹青想起那兩人,“昨夜那個長官帶著個陌生公子在門外。”

“讓他們進來。”白行簡推開了房門。

房間的床上,持盈趴著睡著了,《帝範》墊在臉下,毫不影響她的睡眠。白行簡打開包袱,拿出新鞋,看了幾眼,無論是做工還是設計,都是持盈的穿著風格,應該會喜歡,隨手給擱到了床下。

那位貴人已經來了,沒必要再縱容她睡下去。白行簡伸手到持盈臉下,一點點抽出被當做枕頭的《帝範》,抽到四分之三處時,一個小粉拳揮到他手上:“小展別鬧,那個誰來了叫醒我……呼……”重又將書壓回去睡。

小展?昭文館裏的展鯤鵬?她跟那個展公子要好?竟然不是小孟。可是那個誰又是誰?

白行簡收回了手,思慮怎樣將她叫醒。房內巡視一圈,似乎沒什麼稱手之物可敲打,用書怕弄壞書,鎮尺太重,怕打哭她。他在床邊站了一盞茶時間,不知道怎麼下手。

真是舉步維艱,舉手為難,他站累了坐到床邊。她如一隻神奇的小動物,自動尋找到他的腿,瞬間拋棄了《帝範》,投奔到大腿新枕頭上:“呼……”側臥將臉頰壓成了小包子。

白行簡隻好撿起《帝範》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