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根本沒有交代榴蓮的用途,以及要他如何配合,連個演習都沒有。若當著盧杞的麵,不吃她喂來的榴蓮,豈不是惹人起疑?
“夫子生氣了嗎?”持盈進一步忐忑難安,探著身問他,“要不,我也去吃一口榴蓮,當做扯平了?”
“好啊。”白行簡麵無表情回應。
持盈一臉驚詫,萬萬沒想到夫子不按套路走,正常情況難道不是應該說“算了,我不怪你”這樣的對白?但是夫子好像是認真的,又嚴厲又不可理喻。持盈委屈地撿起床上被夫子吃剩的半顆榴蓮,抬頭看他一眼,他並沒有阻止的意思。
持盈悲壯地在半顆榴蓮上咬了一口,吃著吃著……咦……好好吃!
“夫子,你找找還有沒有榴蓮……”
白行簡被榴蓮的味道弄得行將窒息,持盈卻吃上了癮,饞得不可理喻,非要再吃一塊,口裏嚷嚷讓他幫忙找。他掀開被褥勉強找了找,沒有更多榴蓮。再說床上怎麼會有多餘的榴蓮,還不是她自己亂扔的。
翻找榴蓮的白行簡忽然覺得有多動症的家夥安靜得反常,狐疑地瞄了一眼,坐在床中央的持盈表情凝滯,不複片刻前的活潑好動。
“夫子……”持盈臉上頭一回出現了絕望的神情,“榴蓮……有毒……”
聽聞此言,白行簡心中一緊,但旋即懷疑,他吃了幾口並無特別的感覺,除了榴蓮本身的刺激味道,可是持盈吃得比較多,難道是量的不同?
他神色隨之一變,拉過她的手,撩開袖子,數指搭脈,“榴蓮有毒”四個字化作鋒刃衝擊他心口,窒息的感覺加倍襲來。緊張把完脈,頭上已有薄汗。
“胡說八道!”他收了手,虛驚一場。
“是真的。”持盈眼中一顆淚珠滾來滾去,緩緩挪了挪身體,騰出底下一片床單,雪白的床單上一塊血跡赫然在目。
白行簡低頭看見了她出示的中毒證據,怔了怔,再看見她強忍著的淚滴,一時間也找不到言語了。
“看來是我吃了榴蓮有毒的部分,夫子幫我告訴母上和父君,我是吃榴蓮死的。”交代完後事,她決定毅然赴死,忍不住哭了幾聲,倒在了床上,蜷縮起來。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哭聲漸轉悲戚。
身為夫子的白行簡處在了尷尬的境地。傳道授業解惑,究竟有沒有範圍?超過了範圍,當如何?
“榴蓮沒有毒。”他柔聲勸慰,輕拍她的背,以作安撫,“別怕,你沒有中毒,吃榴蓮不會死。”
持盈不信,在血的事實麵前,夫子的話太沒有說服力,但是被撫慰的感覺比較受用,朝他身邊縮了縮,她繼續哭:“夫子不要騙我了……”
“夫子怎會騙你?你在這裏等一下,夫子先出去。”他要起身離開。
持盈拽著他衣擺不放,大哭:“我要孤獨地死去,夫子卻不送我一程。”被褥一角都被她的淚滴打濕,臉上也是淚珠滾滾,睫毛濕透,害怕到了極點。
白行簡重又坐回原處,好使她放心,進一步放輕嗓音,拋開臉皮同她講:“你聽夫子說,室婦十四歲,經脈初動,名曰天癸水至。明白麼,不是中毒,也不會死,隻是長大了。若不信夫子,可以回宮問你母上或是宮女們。”
持盈暫緩哭聲,淚水收了收,夫子誠懇的語調讓她覺得似乎可信,雖然依舊聽不太明白,而且她發現了邏輯漏洞:“可我都十五歲了……”
這種時候還糾結這點小細節,白行簡無奈,再耐心解釋:“虛歲十五,尚未及笄,嚴格來說,還是十四,並且就算差幾歲也不要緊,這句話是說大體情況,並非人人適用。”
“不嚴謹。”終於不哭了,她抽噎了幾下,揉了揉淚眼,剛釋然,又委屈地趴下去,靠近他腿上,“可是那又怎麼樣,我還是不舒服,一動好像就要死了。”
“那就先別動。”說完這話發現他自己也動不了,腿被壓住了。
持盈側臉枕在他腿上,大概覺得自己此刻虛弱,怎麼耍賴都不會被拒絕,就怎麼舒服怎麼來,管他是不是平日可怖的蘭台令。白行簡也隻能如山石一般坐著,沒法動。腿邊蜷縮著一隻大貓,撒嬌耍賴樣樣在行。
終於待她呼吸平緩,睡著了,他將她從腿上緩緩搬下,蓋上被褥,再捶了好一會兒麻木的腿,才撐著手杖站起來,饒是如此,也半晌邁不動步子。
持盈是被一陣濃烈的香味刺激醒的,潛意識裏覺察到這不是夫子身上的味道,很沒有安全感,她霍然睜眼,一張豔麗的臉龐便闖入了視野。她驚起,想遠離,被摁壓住。
“別亂動。”是那個大尺寸的女人,饒有興味地打量持盈,“看在你爹的份上,姐姐就不跟你算榴蓮的賬了。”
“我父君才不認識你!夫子呢?”
“回宮問你爹還記得卿月樓上的卿歌闕嗎。”豔麗風情的女子趴到床上,麵向持盈,“你夫子讓我來幫你,小殿下,你讓太史給你講解了女人天癸的知識?”
“是又怎樣?”持盈不喜歡她,扭過臉。
腦後傳來女子抑製不住的笑聲:“好了好了,不怎樣,來,姐姐告訴你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處理。”
白行簡叫來卿歌闕幫忙,自己出了房門,得知盧杞無功而返,卿月樓繼續營業,他卻不認為此事已終結。盧杞在樓裏未尋到他,必然會在樓下蹲守。不過眼下另有狀況——對麵有榴蓮的氣息。
持盈不太可能獨自跑來青樓玩耍,膽敢將儲君誘至卿月樓,又使其走失,近來也隻有一人做得出來。白行簡推開了對麵的門。
被外甥出賣,又被眾女撲倒的賢王眼看節操不保,天降蘭台令。
豆包兒明哲保身,此時驚見夫子,原來夫子采集史料連青樓也不放過,不由深深敬佩。
逃出生天的二人紛紛對白行簡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原來夫子在卿月樓也能說上話,那四個賭鬼都不敢阻攔夫子!”仿佛重新認識這位陰沉的夫子,其背後一定有許多外人不知的曲折,豆包兒發自內心的敬佩。他雖身為皇子,這幾年不在京中,覺得與京師漸行漸遠,摸不清上京的喜惡。微服在外,也不能任意披露身份,沒了皇子親王身份,連自保都難。
“蘭台令的救貞節之恩,本王感激不盡,不過那四個女人怎麼也跟朝官似的忌憚蘭台令?”行動不便的白行簡竟在青樓遊刃有餘,但觀其作風,不似浪蕩之徒,賢王對此很感興趣。他此番來上京,除了賀豆包兒冊封,也有被太上皇與太後囑咐的觀察時局與百官的責任。
對於兩個少年的詢問,白行簡的回複則是:“兩位殿下拐騙儲君入汙穢之地,若陛下與鳳君得知,可知會是何等下場?”他語氣平板無波,內中嚴厲的示警毫不遮攔,麵對親王也不存心慈手軟的打算。
當然一半是因為兩個家夥無自保之力還敢魯莽造次被青樓女要挾,一半是因為他們不能自保便罷了還敢拐帶持盈到這汙穢之地,萬一惹了更大麻煩連累儲君名聲,當如何收場?即便拋去名聲不論,萬一儲君遭遇其他男賓歹人,豈不是軟嫩小麵團落入虎口裏?被吃掉了怎麼辦?
白行簡越想臉色越不好看,盯得豆包兒和賢王戰戰兢兢。
“我們再也不敢了!”賢王慘白著一張臉,求饒,“蘭台令這樣說,一定是知道團團在哪裏了,請蘭台令千萬不要告訴陛下鳳君!”
“立即帶儲君回宮!”白行簡轉身往前走上廊道,就連身側木杖都帶有餘威,不可接近,“盧杞定然在樓下候著,不可貿然出去,待我稍作安排,你們從側門離開。”
兩少年趕緊乖乖跟上,諾諾稱是。
白行簡帶著他們到一扇門前候著,也不解釋,兩位殿下猜想持盈就在其間,不知在做什麼,也不敢多問。
率先出來的是卿歌闕,忐忑的賢王眼前一亮,礙於陰沉的蘭台令在旁,他壓抑著上前搭訕的想法。卿歌闕目光從兩少年麵上掠過,落到豆包兒眉目間,嘖嘖稱歎:“真與羨之一脈相承。”
兩少年聞聽此言,各有心思。賢王失望地想,原來是姐夫的人,看來搭訕無望。豆包兒則皺了眉頭,父君與青樓女相識,這在世家公子中雖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心裏總有些隔閡,不知母親知不知道。
卿歌闕讓開門,換了深色襦裙的持盈別別扭扭地走了出來。賢王和豆包兒見她除了臉上有些不太爽快外,並無什麼大礙,都放下心來。
“三位殿下請一同回宮,從側門走。”白行簡以手杖指了方向。
賢王和豆包兒自是不敢有異議,持盈不太樂意,雖然身體不舒服,方才又在夫子麵前犯蠢說瞎話,此刻麵對他有些丟臉的感覺,但她不想走。
“盧杞肯定在外麵,我這樣回去,會被發現。”她找了個合理的借口,一臉認真地擔憂。
“我會讓他看不見你們。”白行簡為之解憂。
“那夫子呢?”
“他也不會找到我。”
“那好吧,就讓可靠的舅舅帶我們回去好了。”大勢已定,持盈以退為進。
“放心吧,做舅舅的我一定把團團和豆豆安全帶回宮!”賢王自信滿滿。聽說自信的男人最帥氣,務必要在卿歌闕麵前保持帥氣的麵目,給美人留下深刻印象,方便來日方長。
白行簡反倒沉默了。這個安排,真的可靠?
“我送三位殿下一程。”立即改變計劃,沒有絲毫猶豫,白行簡旋即安排卿歌闕,“要用的東西,準備好了麼?”
“好了,幾時開始?”
“即刻。”
持盈奸計得逞,乖寶寶一般跟在白行簡身邊,隨他從樓側緩步下階梯,不時充當乖弟子攙扶一下師長。樓梯狹窄還要並行,白行簡無法避開,隻能任由她自作主張,擅自攙扶他手臂或手杖,隻是不敢碰手。
跟在後麵的賢王和豆包兒無不納悶,團團這麼有禮貌?不是說她跟蘭台不對付,被禁足就是因蘭台而起?這樣一想,持盈的動機十分可疑,肯定是為了讓對方放鬆警惕,以便她攻其不備。這樣一想,就很合理了。
沒想到儲君攻略蘭台之心仍然不死,也算是儲君十來歲的生命裏除了搜集玩具以外,堅持得最久的一件事了。
四人一同下到卿月樓一樓時,夜空忽然砰砰作響,一朵朵絢爛火花淩空盛開,散成無數瓣,舊的火花湮滅,新的火花盛開,層層疊疊,不絕夜空。樓上樓下,賓客樂妓擠在欄杆前,行人駐足,一齊仰望夜空。
“煙花!”持盈扔下白行簡手杖,臉上生出興奮之色,仰頭專心致誌觀賞煙火,目不暇接。暗夜煙花的光芒照徹夜空,也照亮她光潔粉嫩的臉蛋,倒映出眸子裏的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