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牆深深處(2 / 3)

持盈稀裏糊塗被引至東宮辟出來的冷清園子裏,拜見翰林院大學士兼自己的新夫子。

新夫子年逾五十,不苟言笑,溝壑一般的法令紋可以夾死任何帶翅膀的小昆蟲,持盈差點當場嚇哭。

自從入昭文館以來,耗走的夫子雖如走馬燈,但無論是氣跑的還是逃跑的,不是慈眉善目也是和藹可親,即便如白行簡那樣嚴肅可怕的,好歹也是玉山風姿,不聽課也能養眼。同屬整日浸泡故紙堆,翰林院大學士的個人風格與蘭台史館首席史官相比,陳腐之氣衝天蔽日。

沒有同窗幫忙分擔夫子的注意力,持盈一個人頂著大學士飽經滄桑的目光,獨自坐在冷清學堂裏,聽老夫子灌輸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整顆心都荒涼了。

雖然不太明白鳳君此舉的用意,但持盈隱隱感覺與自己近日情緒起落有關。

——近來生氣傷心或開心的時候都有白行簡在側,莫非都是他造成的?

舅舅說她喜歡上了白行簡,這讓她不能接受。

大學士陳腐的講詞從耳旁穿過,片言不經心頭。持盈發了一會呆,想得餓了,從昭文袋裏掏出零食,一塊梨糕咬了半口竟被戒尺打落,啪嗒掉到地上翻滾。戒尺餘威掃過手指,火辣辣地疼,持盈迅速聚了兩眶的淚,抬頭看向麵前凶神惡煞的大學士。

“讀聖賢書,焉能竊食不敬!罰抄尚書十遍!”大學士非常不能容忍自己講授典籍隻被當做背景音,聽課的學生三心二意還在課上偷吃零食。

“我餓了,才不是竊食,聖賢不許人吃東西的麼?”持盈含淚頂撞,從來沒有人拿戒尺打過她。昭文館明令禁止體罰,官二代們一個個嬌生慣養,一不小心打壞了就攤上大事了,哪個夫子都承擔不起。這個翰林院的老頑固竟敢打她堂堂儲君,持盈非常委屈。

“師長傳道授業之時,學生當洗耳恭聽,未經允許而偷食,豈不是竊取?師長在上,學生罔顧,豈不是無禮?受罰而頂撞,朽木不可雕,豈不當重罰?伸出手來!”大學士極怒,再度祭出戒尺。

持盈哇地大哭:“我要告訴父君去……”

還敢理直氣壯地哭,大學士從沒見過這等不成器的學生,氣得法令紋直抖:“鳳君命我教導儲君,未料儲君竟如此頑劣不堪,莫非需得陛下出麵,老朽才罰得殿下?”

持盈嚇得不敢哭,老頑固竟然打算跟她母上告狀。元璽帝罰她從來不手軟,若得知她頂撞翰林院大學士,肯定會親自拿戒尺抽她,當然前提是背著鳳君。但持盈她親爹鳳君恐怕也指望不上了,因為據說這大學士就是鳳君親自請來的。

持盈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陷入危險境地的她思慮重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於是,她顫顫巍巍伸出了粉嫩嫩的手心,閉上了眼睛。

大學士見恐嚇有效,也不跟她客氣,不打不成器,當即舉起戒尺,重重敲落持盈手心。

“啪”的一聲脆響。

持盈嚇得一抽噎,神魂飛散,可為何手心感覺不到疼?被打得麻木了麼?

還沒睜眼,便聽大學士威嚴而震驚的嗓音響在耳邊:“蘭台令?!”

持盈心裏一抖,連忙睜眼,就見那枚厚重的戒尺被阻擋在了手心之外,而阻隔在她的手心與戒尺之間的是一隻白淨瘦削的手,呈蒼白之色,袖間腕骨可見。藥草苦澀的熟悉氣味自身後掠過,持盈扭頭便見到了萬萬想不到會出現在此間的白行簡。

而白行簡確確實實站在她身邊,身量比她高出一大截,舉袖替她擋了大學士的體罰。

“恕我打攪,方才在窗外聽得大學士論聖賢書,我卻不敢苟同。聖賢先為人,後為後人之聖賢,後人隻知奉聖賢為圭臬,卻不體諒聖賢為人之主張。”白行簡麵無表情扯了一個大論,直截了當駁斥大學士的立足根基。

“不知蘭台令高論中,何為聖賢為人之主張,何為後人之聖賢?”大學士壓著憤怒,冷冷反問。今天是什麼日子,輪流遭人頂撞,這一個個目無尊長的家夥,蘭台令又如何,還不是後輩。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白行簡繼續借聖賢而攻訐,並代入例證,“身為夫子,不許學生果腹充饑,卻假他人之威恫嚇,與暴君虢奪子民安身立命之本有何區別?又置聖賢之言於何地?”

大學士睜大眼瞳,目眥欲裂,竟然有人無恥到歪曲聖賢之言到這地步:“蘭台令!你如此欲加之罪,所圖為何?鳳君命我為殿下之師,你橫加幹涉是何居心?身為史官,歪曲聖論,強詞狡辯,罔顧法紀,可有半分史官風骨?!”

持盈身處風暴中心,聽著兩位夫子聖賢來聖賢去地舌戰,攻擊力度逐漸升級到人格質疑的地步,她的小心髒撲通撲通跳。她隻是偷吃了一口梨糕,竟引發翰林院與蘭台之間的戰火,雖然不知道白行簡為什麼幫她,但被撐腰的感覺還未暖及心窩便被巨大的憂患意識替代。蘭台本就在朝中樹敵頗多,翰林院同為文人聚集地,原本對蘭台的看法較為中立,經持盈這道導火線點燃,中立的砝碼必然傾斜,二者勢必形同水火。

如同為證明持盈深謀遠慮之英明,兩位夫子戰火果然升級。既然被人扯出史官身份,白行簡眉梢一陣陰霾降落,索性拿出慣常遭人側目的史官手段:“翰林大學士也來質疑蘭台?那不如筆錄今日大學士體罰儲君之事,載入史冊,由後人評說?”

“白行簡,你……”怎能如此無恥!大學士氣白了臉,“蘭台令挾史以徇私情,朝中傳言你攜私報複,果然空穴來風其必有因!”

白行簡一臉寡淡,全無自辯之意,反而更進一步:“那麼大學士從無攜私之舉,教授儲君隻因無法推脫鳳君所請,而並無一絲一毫將來榮登太傅之位的企圖?也並非因翰林院清水衙門,學士無實權,而滋生一絲一毫的不甘不願?也並非企慕出將入相,官居一品,權傾天下的榮華?”

“……”大學士被白行簡冰冷的目光注視,恍然有被青史之筆剝盡層層偽裝剜出真心暴曬的難堪,鬢邊冷汗滋生,有芒刺在背。

持盈首度見識到白行簡言語間的冷酷無情,那冰封百丈的寒潭絕非一日之功,凍結一切粉飾,再將其剝落,狠厲決絕。

他不僅是一個史官,更是一把匕首,有刀鞘時鋒芒內斂,一旦出鞘,不將人刺透不罷休。

大學士如何能承受這種言辭指摘,當即忍下一口老血,憤然摔了發冠,披頭散發,禦前告狀去了。

“夫子……”持盈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知怎麼收場,她望向白行簡,“為什麼夫子會在這裏?”

白行簡沒說話,將自己的昭文袋塞給了她。

“是什麼?”持盈大度地沒有跟他計較昨晚惹她不高興的事,就要打開昭文袋看看有什麼。

白行簡提了手杖,用手柄一端按壓住昭文袋:“一會兒再看。”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持盈已經扯開了袋口,朝裏一看,喜出望外:“櫻桃!好多櫻桃!都是給我吃的嗎?”

白行簡瞄了一眼袋子口,原本要還回來的東西被上層櫻桃覆蓋,製造了滿袋子櫻桃的錯覺,他便將錯就錯:“櫻桃再不吃,要過季了。”

持盈直接塞了一把櫻桃拍嘴裏,大學士引發的恐慌早已拋擲腦後,滿心都是櫻桃美味,嘴裏包得滿滿當當,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這大約就是吃貨二字的詮釋吧,幸福來得格外容易。白行簡默然無語,低頭見地上被打落的梨糕,想必她也是餓得緊。趁著持盈往嘴裏塞櫻桃,他朝殿外走。

持盈抱著昭文袋追上,包著滿嘴的東西含糊問:“夫子,是因為我送了你蘭花,所以你回贈我櫻桃嗎?”

哪裏如此簡單,但白行簡不方便細說,比如一早起來上樹摘櫻桃又用井水清洗,隻是對她敷衍道:“留在院裏也是爛掉。”

他隻想快步離開東宮。

持盈纏人的工夫深厚,總能追上他,邊往嘴裏放櫻桃邊問:“夫子怎麼會及時出現救我?對了,父君給我請了昭文館的假,夫子知道麼?”

白行簡逢她追上便擇路繞開:“知道,今日陛下相召,路過東宮,聽宮人說從這邊借道近一些,才偶然見殿下在此。”

持盈覺得今日夫子交代緣由格外話多,但夫子總是有道理的,連翰林院大學士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說什麼,她就聽什麼。點點頭,她接受了他的說法,然而跟著他在園子裏轉來轉去有點迷糊,這東宮偏僻的角落她不是很熟:“從這裏走近一些嗎?可以直接到母上的地方?那是哪個殿?”

被持盈一問,白行簡才發覺,他也不知道轉到什麼地方了。方才學殿外幾個宮女沒敢跟來,現在都不知道上哪裏找人問路。

白行簡沉吟不語。

持盈見夫子腳步慢下來,也跟著放慢,抬頭一打量,仿佛心有靈犀:“夫子,你該不是迷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