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牆深深處(1 / 3)

第十章 宮牆深深處

“我討厭白行簡!”持盈嗚咽著喊出嗓子,昭告她的憤怒和傷心。那麼辛苦地在人群裏搶奪的一抱蘭花,不僅沒有順利送出去,還被嫌棄地訓斥了。她決定把白行簡列為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

然而這個昭告連豆包兒聽了都不由動搖了自己的觀點,以他對湯團兒的了解,她是絕不可能討厭一個人討厭到哭得傷心欲絕。豆包兒心中發慌,真如賢王所言,那這個世道就太不對勁了,他有些難以接受,料想他父君也會崩潰的。

“討厭是因為你心中的期待落了空。”賢王不由自主擔任起了長輩的引導責任,也表示他這舅舅沒有白當,“團團,你對蘭台令有了期待,有了想同他親近的心,從而患得患失,無法親近會傷心,遇到阻礙,遭到拒絕,都會傷心。這就是你喜歡他了。”

持盈睫毛上凝著淚珠,被賢王的一番話鎮住,眼中淚滴同眸光一同凝固,成了一片凍結紛亂時光的琥珀。而心神卻如淺潭,被投了一枚秤砣,潭水蕩起千波萬瀾,誓不罷休。她心慌意亂,琥珀碎裂,淚水潮湧:“夫子那麼壞的人,我怎麼會喜歡他?他總是看不慣我,訓斥我,我才不想跟他親近!”

豆包兒跟賢王互看一眼,更加篤定了。

賢王少年老成地一聲歎息:“本打算讓豆包兒開開竅,竟然陰差陽錯發現了團團的心事。”

豆包兒坐直腰身,不滿道:“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快想辦法!”

“我坐著說話呢。”賢王深沉道,“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我能想什麼辦法?你不也是對那瑤姬念念不忘?”

豆包兒不吭聲了。

持盈哭累了,靠著車壁搖搖晃晃迷糊了,舅舅的話攪入意識中,攪出了一團亂麻,塞在腦子裏。

回宮後,自有宮人抱了持盈回她的寢殿睡覺。豆包兒和賢王去見了還沒休息的鳳君。

留仙殿裏燈火未熄,鳳君在燈下瀏覽禮部呈上的章程。歲月在他麵容留下的痕跡極淺,眼角依然平滑,不見一絲細紋,發絲依然漆黑如墨,不見一根華發,宮中傳言鳳君比陛下還重保養之道不是沒有道理。

作為皇太女與親王的生父,鳳君詭異地集慈父與嚴父兩種矛盾風格於一體,持盈一身的驕奢毛病都是被鳳君慣出來的,然而豆包兒卻十分畏懼這個父君,親爹甚至都不如西京那位曾祖父親近。鳳君在燈下走神,全因白日裏陛下言語中透露對他的責怪,怪他對豆包兒太過嚴厲。

女兒嬌氣,當然要嬌養。兒子叛逆,怎能不嚴厲?豆包兒越長越像年少時的他,心性卻全然不像。他希望豆包兒能夠傳承西京薑氏風範與家業,不狠狠雕琢,如何能成器?可萬一雕琢狠了,起了反彈作用,一腔心血付之流水,豈不是賠了兒子又折兵?鳳君糾結得很,以至於那幾個貨放風去了,遲遲沒來跟前報道,他都無心去追究。

豆包兒和賢王叩殿求見,鳳君才暫收他的糾結。

豆包兒被賢王一通洗腦,勉強收起了一身叛逆倒刺,不在鳳君麵前提瑤姬,乖巧地從宮人手裏接了熱茶奉上案前:“父君這麼晚了還沒休息?”

“你們都沒回來,我怎麼休息?”鳳君麵對豆包兒的嚴父角色一時倒換不過來,依舊沒有好顏色,一杯熱茶是收買不了堂堂鳳君的,何況憑他鳳君的智慧,一眼便能洞悉豆包兒此舉背後的賢王功勞,“去哪裏玩了?團團呢?”

“到宮外看了一場煙花,又逛了夜裏的花市,團團回來的路上睡著了,已經送回她寢宮了。”豆包兒對答如流,真假參半,因為他了解自己親爹的縝密思維與準確的邏輯推理,一點蛛絲馬跡都能把自己這趟行程出賣了,所以並不敢靠得太近。

鳳君在他們進殿時就敏銳嗅到了脂粉氣,滿心懷疑並未言明,豆包兒的回答他也並不全信:“遇著誰了?”

豆包兒一愣,瞬間想到卿月樓那位對鳳君似乎很熟悉的卿歌闕。

“白行簡。”賢王替答,全部隱瞞不如交代一部分,卿歌闕他是不敢交代的,白行簡倒是可以出賣,何況他就是要來告狀的,“姐夫,你有沒有發現團團對白行簡有些不同尋常?”

“團團跟蘭台不對付,經常找茬,不過白行簡是她夫子,近來團團懂事了不少。”

“僅僅這樣?”賢王挑眉暗示,“姐夫曾經也是我姐的夫子……”

鳳君麵色一緊,有了不好的預感:“小寶兒可不要胡說八道,團團還小!”

“陛下迎鳳君時,也就比團團大一歲。”

“……”鳳君如臨大敵,陷入一種名為“爹爹的危機”中,惶恐至極,似乎轉眼就要失去寶寶。

在鳳君惶恐不安的心中被立為敵人靶子的白行簡並不知道自己被人嫉恨了,此刻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家宅院,被守著院子的丹青迎住。

“太史回來了……這是……”丹青盯著白行簡懷裏的花團錦簇愕然,太史這副形容可謂百年不遇。

白行簡仿佛心事重重,隨便“嗯”了一聲,將懷裏的蘭花交給丹青,走過去又記起什麼似的,回頭吩咐:“放水瓶裏去。”

“……”太史要養花?還是蘭花?丹青摸不著頭腦了。蘭台裏蘭花遍地也不見太史侍弄過,甚至曾經一度還嫌惡蘭花香氣濃鬱,命人鋤了一些。今晚居然主動抱了一捧蘭花回來,還是些花色與品種皆不如蘭台裏的蘭花。

太史品味墮落了。

白行簡直接回了房間,脫下外衣,拋上椅背,手杖往床邊一靠,人便坐進了椅子裏,閉上眼睛,徹底鬆懈。

累了一晚,終於送走闖禍精,原該鬆弛下來,但精神卻被一股無形之力吸住,叫他不得輕鬆。靜夜,鼻尖有某種氣息繚繞,不是袖上殘餘蘭花香。他霍然睜眼,眼前並沒有小禍害。

他感覺自己有點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強撐著疲倦身體起身,摸到桌邊點燃了蠟燭,端了燭台到床邊,果然見床下露出一截布料。他俯身一把撈起,這個神秘物件在掌中攤開,燭火將他漠然的臉上浮起的尷尬之色照得透亮。

那是一件少女款的藕粉色肚兜,在夜裏散發著小禍害精身上獨有的氣息。

肚兜掉到人家家裏都不知道嗎?

白行簡惱怒之極,不知道要拿皇太女殿下的名貴肚兜怎麼辦。

夜闌人靜,星河清淺。宅院隻聞蟲鳴,聲聲更迭,此起彼伏。

井邊有人影晃過,靜謐的夜裏發出水盆磕碰井沿的微響,以及井軲轆汲水的聲響。

暗影挽了袖口,俯身井畔,倒井水入盆中,隨即與盆裏漂浮的一塊布料坦誠相對。布料在水麵漸漸伸展出原有形狀,在半明半昧的夜裏,在清涼澄澈的水上,綻放成自身可愛的模樣,尤其當中一條小胖龍昂首卷尾,仿佛在水中嬉戲。

暗影半晌沒下去手,誰能想到堂堂蘭台令竟要趁著夜色空庭無人親自清洗儲君的肚兜?

史官竟為儲君浣衣,若載史冊,可謂千古笑柄。

無聲歎口氣,白行簡認命地抓過一把皂角,撒入盆中,清洗起來。絲綿肚兜,入手滑膩柔軟,如同一尾小魚,輕而易舉能從手裏逃脫。

洗涮數遍,晾在院中一角,怕被風吹走,特意用肚兜帶子在繩索上係牢。

忙完這些,白行簡拄杖回屋,在井邊耽擱太久,膝蓋又泛起酸來,不得不施一回針。取針敷藥時,他恍然回神,掀開兩隻袖口,小臂上竟未起紅疹。所謂以毒攻毒,這些時日被迫碰觸,竟碰出對某人免疫的體質來,觸摸了貼身肚兜也不見過敏。

不知是福是禍。

丹青素來起得比白行簡早,以便備好梳洗之物,但這日清早起床時,驚覺自己起晚了,惶恐地發現太史已梳洗完畢,隨身帶的東西也已收拾妥當。白行簡坐在桌邊喝茶,桌上擱著一隻灰色昭文袋,裏麵不知裝了什麼,竟鼓了起來。

昭文袋是昭文館分發給教習夫子與學子們的書袋,白行簡平日並不用,丹青這是頭一回見他用。

“太史今日要去昭文館銷假?”

“嗯,我先去昭文館授課,隨後去蘭台。”白行簡放下茶杯,拿起手杖,起身。

丹青連忙上前一步,伸手去幫他拿桌上的昭文袋,白行簡卻先他一步,自己提了昭文袋,沒讓他代勞。主仆二人相處已久,自有相處模式,但白行簡今日屢屢不走尋常模式,丹青措手不及也隻能配合,反正太史的心思他從來也猜不透。

丹青雇了馬車,送白行簡去昭文館,丹青獨自去蘭台,幫白行簡處理庶務。

昭文館學子聽說白夫子銷假複課,無不唉聲歎氣,怨氣衝天,垂死掙紮,生無可戀。今日課堂注定了無生機,因為昭文館總瓢把子——儲君殿下缺席翹課了。

白行簡一進學殿,便發覺氣氛不同往日,距離他最近的坐席空蕩蕩。

持盈是個憂愁不過夜的少女,哭了一晚後,第二天照樣活蹦亂跳,背上昭文袋就準備去學堂,卻在東宮被攔下。被禁止出東宮的時候,持盈才知道鳳君替她跟昭文館請了長假。

以前總督促寶寶好好上學不許逃課的鳳君破天荒要隔離寶寶與昭文館,尤其在得知白行簡銷了假,恢複昭文館課程時。同時鳳君以光一般的速度從翰林院召來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學士,就在東宮為儲君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