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以為自己瞞過了爹娘,得意的很,雖然從出京的那刻開始,挫折遭遇便是家常便飯,但她都忍了。直到眼睛失明,她原本要崩潰的心,在白行簡的用心隱瞞和照顧中,奇跡地平複下來。她反過來想辦法安慰他。
後來在與夫子更親近的接觸中,她發現夫子也不是那麼鐵板一塊,其實夫子身上有許多人格裂縫,隻要趁虛而入,就能將他撬動。比如在她三言兩語中,夫子主動給她搜羅了許多玩具,有時還陪她一起玩。比如她故意發幾個疑問,便引得夫子給她講述諸多曆史風物,在夫子侃侃而談的時候,她暗中改變了車輛行進的方向。
她一麵做著乖巧弟子,一麵暗中掌控自己的計劃。夫子在發現被騙後,也沒有拿她訓誡。她覺察到夫子心靈的韌度,並無師自通地將其韌度逐步拓展。
“你要我給蘭台令治腿疾?”山崖邊,閑雲居士坐在頑石上,手拭拂塵,問麵前酷似母親的少女。
持盈點頭,臉上是極為認真的神情:“我的眼睛不好治,先不用管。”
閑雲居士失笑,看著少女認真的臉,不知道用什麼措辭來回絕她好。持盈看不見居士的表情,但聽他沉默了,她心中沒底,摸到他的衣角,可憐兮兮地拉了拉:“雲叔叔,母上說你醫術很厲害。”
看似天真,其實一肚子鬼心眼,知道抬出元璽帝做誘餌,閑雲居士暗想,也覺得好笑。一晃十五年,這個丫頭就這麼大了,有了自己的鬼主意,會馭人之道。
他倒想看看她還有什麼本事:“雲叔叔的醫術再厲害,也治不了無解之症。你的眼睛,雲叔叔還可以想辦法,蘭台令的腿疾,嚴格來說並非疾病,而是人為製造的殘缺,非華佗再世,無人可醫。”拒絕得很幹脆。
持盈有點呆,被號稱宮廷醫術第一的柳牧雲下了如此判決,堵了她的希望之路。
閑雲居士一派嫻雅淡然,在看到持盈無神的眼眶裏湧出淚水,接連不斷,仿佛永不枯竭的溪水時,他慌亂了。
“你的眼睛不好,不要哭!”他手忙腳亂給她擦淚,拂塵都染濕了。
持盈越發嚎啕,山崖間回蕩著她的哭聲,勾得山猿啼叫,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引得山路上的香客駐足聆聽。和尚們以為山猿聽經開悟了,這是要成精,於是大力誦經,助其得道。
山中的寧靜被打破,仿佛天地都在沸騰。
閑雲居士發現了這孩子跟她母親的不同之處,止不住她的眼淚,他隻好暫時妥協:“其實未必沒有辦法。”
持盈收淚,雲開雨霽,其收放自如令人側目:“真的?”
閑雲居士生怕哭壞了她,可看來是他小覷了,如此收放自如顯見不是一日之功。初次見識還真是嚇壞人。他驚魂甫定,確定了元寶兒生的小魔頭不會哭死在他山上,薑冕不會殺來找他尋仇,他定下心,深深吐納了幾下。
“嗯,雲叔叔確實醫不了他,但是華佗可以。”
持盈氣沉丹田,準備二度放水。
閑雲居士眼疾嘴快,連忙自己接話:“華佗遺書可以,隻要找到藥王穀。”
“藥王穀?在什麼地方?”
“據說,藥王穀隻是一個傳說中的地方。”
持盈側耳分辨對方話中真偽,如果閑雲居士還是在忽悠她,她會嚴厲地哭給他看。
“所以是沒有辦法的意思?”持盈眨著淚眼,睫毛濕漉漉尚未幹,似乎即將承受再一次衝刷。
“近來我聽聞有人在尋找藥王穀,動靜還不小,若隻是傳說,毫無依據,恐不至如此。”閑雲居士模棱兩可道。
持盈抓住一線希望,進一步打聽,閑雲居士言辭縹緲不定,如同山間輕霧。換個聽眾,可能會斥其為無稽之談,偏偏聽者是持盈,她將這則傳說沉澱到心底,反複琢磨,最後當了真。
閑雲居士為持盈的眼睛試了多種醫治方法,每次敷藥的時候,白行簡都守在一旁。
旁人以為蘭台令忠心為主,照顧失明的儲君盡職盡責。閑雲居士看出來蘭台令對自己十分防範,一旦他單獨靠近持盈,為她試藥,白行簡總會神奇地出現在側,閑雲居士想私下向持盈問詢她母親的近況都尋不到機會,他實在想不明白白行簡對他的敵意和防範從何而來。
隻有白行簡自己知道,他想看看閑雲居士這位前太醫令的醫術是否如宮廷所言,他配置的藥物是否安全,無副作用。所以他才時時觀察閑雲居士用藥,從劑量、味道、用法以及偶爾的交流中猜測他煉製的藥材與來源。
除此之外,還有一層隱秘。外人所不知的,蘭台秘史卻有諸多記載,蘭台令自然深知宮廷秘聞。穆氏皇族女兒都極肖其母,導致母親一代的情人轉戀其女的傳聞偶有風聞,元璽帝時代便曾發生過這類事,導致一場大亂,險釀宮闈慘劇。罔顧倫常在皇室裏多有風靡,無怪乎白行簡以史為鑒,防患未然。這大概是史官的本能。
持盈習慣了時時刻刻都有夫子在旁同她說話,尤其是治療眼睛的時候,有時施針她會緊張,夫子同她講大悲寺的曆史與傳說,因身在寺中,她經常被夫子的講述方法吸引,沉浸在遙遠的曆史和故事中,如身臨其境,忘了緊張害怕,施針治療完了夫子的故事還沒講完。
倒不是白行簡不會控製節奏,他要一麵觀察用藥施針,一麵根據治療時間填充故事內容,拖延故事長度,還要注意銜接過渡得自然,跌宕起伏得恰當,再掐個轉折或高潮結尾。天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他將其解釋為鬼使神差。
導致的結果便是持盈每次治療完了依然沉浸在故事中不能自拔,非要追著夫子聽結局,閑雲居士的叮囑全忘到了腦後。閑雲居士每每覺得自己成了天邊浮雲,不過同時他也詫異自己隱居了十幾年的地方流傳的故事怎麼他從來沒聽過。後來他向方丈求證,方丈也是一臉的懵然。
經閑雲居士幾個療程的治療,持盈被黑暗阻隔的眼瞳終於透進了薄薄一層光明,能感受日夜之分,卻仍不能視物。閑雲居士讓持盈留在大悲寺繼續接受治療,持盈試著去問白行簡的意見。
“雲叔叔讓我留下來治眼睛。”持盈說。
“他治不好。”白行簡篤定道。
“雲叔叔說山間氣候佳……”
“山間寒意襲人,不宜久留。”
閑雲居士對持盈旁敲側擊的挽留,遭遇了白行簡直截了當的否決。
大悲寺一行,持盈原本寄希望於閑雲居士,結果閑雲居士對白行簡的腿疾表示無能為力,對持盈的眼睛倒是有極大的耐心和試藥的熱忱。雖然願景受挫,但是閑雲居士透露了藥王穀傳說,為此,持盈重燃希望。明明心中已有打算,她卻多此一舉去問了夫子的意見。
持盈對自己眼下的情況不無擔憂,怕自己拖累了夫子。白行簡拒絕了閑雲居士留人的打算,意味著他不嫌棄持盈的跟隨。持盈為此很開心,但她不想表現得太明顯,故意讓臉上看起來憂心忡忡。
結果這一偽裝獲得意外效果。
白行簡撫著她的眼睛,輕聲安慰:“夫子會治好你的眼睛。”
並附贈了一個山中白猿的故事。持盈聽得如癡如醉,在奇幻的故事尾聲裏伏在白行簡膝頭睡著了。他聲音低下去,不敢驚擾她。她這樣放心地依偎在他身旁,半個身子倚靠著他,對他付出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這份信任,他不願再有旁人瓜分了去。
所以,第二日便下了山,告別了大悲寺。
閑雲居士身邊諸人來去,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也不強求。他站在山崖上,一襲居士素袍如偶爾停駐山間的一抹閑雲,迎送紅塵中人,不動方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