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藥王穀傳說(2 / 3)

拂塵的顫動透露出他此刻如同重見故人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在側,如果不是他在克製,白行簡毫不懷疑他會擁持盈入懷。冷眼旁觀,白行簡重新咽下一口茶水。

“是雲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聲,伸出手摸到閑雲居士的肩頭。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見?”閑雲居士凝視咫尺間的少女,一手試探地撫上她的眼睛,“滴水觀音……是誰?”聲音陡轉嚴厲,對殘害少女的惡魔飽含憤恨。

“一個壞蛋,已經死了。”持盈難生憎恨心,對於侏儒邪醫的殘害,她的記憶已將其淡化,那夜的驚魂也都成了遙遠的夢境,“眼睛看不見,我已經習慣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顧我。”

閑雲居士暫收憤怒,這時才肯將視線從持盈臉上移開,投向身邊其他人,準確地說是直接望向白行簡。白行簡從桌邊扶杖起身,向閑雲居士走近幾步。

“柳太醫修佛隱居,醫術竟也不減,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觀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簡淡淡道。

“閣下莫非便是蘭台令?”閑雲居士也直接道出對方身份,但話語裏並沒有什麼感情色彩。

“正是。”白行簡並不驚訝。

“久仰。”閑雲居士明顯地有口無心。

“幸會。”白行簡也好不到哪裏去。

兩人在失明的儲君麵前簡單地客套兩句,算是認識了,接著便是毫不客氣地進入正題。

率先發難的是閑雲居士:“蘭台令為何攜儲君至民間?蘭台令在儲君失明一事上可有看護不力之罪?”

持盈一聽這詰問,登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要為夫子進行辯護解釋。白行簡把她撇開,沒容她插嘴,徑自回應問難:“在下出京有些事情要辦,團團執意跟隨,並無不可。不久前經曆一場波折,團團遭奸人所害,雙目失明,實屬受在下連累,確有看護不力,一切罪責回京後由陛下定奪。”

張口團團,閉口團團,君臣越界,竟無自覺。閑雲居士將腹中一團火打滅,暗自念佛號消怒,即便如此,話語出口仍帶有一絲絲火氣:“團團的眼睛,你待如何處理?陷儲君於險境的罪責,蘭台令擔當得起?”

“團團的眼睛,我自會想辦法替她醫治,其餘罪責,我願以命承擔。”

持盈忍不了了,衝到兩人之間,急得團團轉:“是我偷偷逃出宮,執意跟著夫子出京的,這有什麼大不了,雲叔叔不就能治好我的眼睛麼?”看似解圍調解,實則是拉偏架,偏袒蘭台令不能更明顯。

閑雲居士仿佛透過這個少女看見了從前一段歲月,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他所處的地位也總是一遍遍雷同,他在乎的人,從來都不懂他的苦心。遠離京師,修佛問道,脫離塵俗,終究是洗不淨這顆凡塵俗念的心,斬不斷千絲萬縷的牽掛。

小沙彌向他說起穆團團三個字,他便再無法裝世外高人。元寶兒的女兒,自出生起,他便想見一見。多少年了,都沒見到過的孩子,竟在今日登山求見於他,轉眼已這麼大了。說不出是欣慰還是酸澀,團團還隻是少女形容,卻兼具了女帝與鳳君兩人的容貌氣質。他摯愛的,他討厭的,都集在這孩子一身,仿佛是佛陀為了考驗他,故意將這個集兩人所長的少女送到他麵前。是要他包容世間所有?還是放棄曾經眷戀?

閑雲居士退開一步,在眾人未曾覺察的刹那,了悟到自己的塵心,拂塵拭過,掃盡塵埃:“滴水觀音,我恐怕難解。”

持盈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滅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但她沒有將失望之情表露:“那等我回宮去,母上和父君一定有辦法。可我們好不容易上山,山上風景這樣好,雲叔叔可以收留我們幾日麼?”故意拖延時日,她有另外的用意。

閑雲居士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點點頭:“可你父君要是知道你留在我這裏,定要大發脾氣。”

對此,持盈很警惕:“千萬不要告訴他!”

“嗯,他要是知道,會把這座廟拆了。”

一行人果然在山上住下,閑雲居士就此開始研究滴水觀音的解法。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比如馮聊龍泉後來才被告知,閑雲居士俗名柳牧雲,前太醫令,自陛下與鳳君重修舊好後,辭官遊曆,尋仙問道的同時,將畢生醫學感悟編纂成書。

前些年頭,還曾四方搜集遺落民間的古時醫方,近些年則將其一一甄別選錄。因此閑雲居士隱居大悲寺並非一味修佛出家,主要是為了尋求一個無欲無求的環境,修身修心的同時著書立說。

對於京師發生的事情,他偶爾從香客嘴裏聽取隻言片語,雖難做到心無掛礙,卻從不過分追問。那邊的消息傳入耳中,他便聽聽,斷斷續續得知湯團兒和豆包兒的依次誕生,當然那個時候他是不知道他們的小名兒的。

自告別京師後,他與陛下再不曾見過麵,但私下偶爾有過信函往來,譬如她會問他一些幼兒頑疾的問題。或許是出於習慣,或許是出於信任,陛下對如今的太醫署眾醫官的信任不及從前柳牧雲掌管太醫署的時候,有些不放心的問題便忍不住向他請教。他從信中幼兒病症的描述,大概猜想她女兒的模樣,一定是像極了她。

他克製所有情愫,摘除筆墨中所有無關緊要的惦念,就疾論醫,不摻雜一絲一毫的個人感情,言簡意賅地回複她。即便是落款、信封,也都是公事公辦的風格,沒有一丁點的旖旎。所有情懷都在字句之外,他不想讓她讀到。

然而即便是做到如此地步,他們最後的通信落到了鳳君手裏後,那位依舊是醋意翻天,得知陛下與他討厭的太醫竟然還有書信來往,便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即賭氣鬧著回西京。脾氣竟跟年歲成反比,越老越愛耍小性。無奈之下,兩人的通信從此中斷,再沒續過。

雖不曾再問候,但顯然陛下要知道一個人的藏身之所易如反掌。

大悲寺上有閑雲居士,便是元璽帝偷偷告訴女兒的。對於女兒朦朧的情愫,元璽帝沒有多加幹涉。元璽帝曾陷入複雜的情感中,她的幾段情史在多方角逐中才塵埃落定,因此深有體會。她不願女兒再為情所苦,隻是率先告訴她,她將遇到的障礙。告訴她,以蘭台令的身體條件,是不可以做鳳君的。要麼持盈放棄皇位,要麼持盈另擇皇夫。

持盈沒有想過那麼深遠,在母上提到白行簡不能為鳳君的時候,她是羞澀的,小小儲君根本沒有過讓夫子做她夫君的打算。但麵對母親提出的問題,她認真考慮了,給出的答複則是——

“不管白行簡做不做鳳君,我都想幫他治好腿疾。如果普天下有那麼一個辦法,我願走遍天下替他尋找。”

簡單的話語,堅韌的決心。也隻有這個年紀的少女,才不會計較那麼多的得失。

元璽帝明白了女兒的心意,偷偷透露給她一個可能的方法,同時告訴她希望渺茫,不要太抱希望。一同告誡她的還有,如果在尋找希望的過程中,她自己了結不了情根,放棄不了那個人,那麼她便隻能放棄原本屬於她的皇位。

持盈自出生起便被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成長中一直被作為儲君培養,便是鳳君教導女兒學問,也多是以君臨天下的方式加以引導,指導她以帝王的眼光看待天下諸事。持盈對此習以為常,甚至感覺不到儲君的特別,早晚一天她要登上皇位,繼承母親。所以當母親告訴她,為了白行簡,她可能將失去這一切。她一時間體會不到這句話的意義。為了白行簡,她要放棄十五年來擁有的一切,以及將來將擁有的一切。作了一番比較後,她便決定了。

這才是她能夠偷偷逃出宮的原因。

元璽帝不放心也隻能硬下心腸,放她出去曆練。這十五年她過得太順遂,稱心如意的人生從來都是虛幻的存在。假如她不能夠曆經波折,那麼她是走不到那個屬於她的位子上的。而假如她難以勝任皇位對她的要求,那麼儲君易位在所難免。

鳳君對女兒的溺愛無人能及,也默認了元璽帝對幽禁持盈一事上的放水態度,任由她想盡辦法逃離出宮。他終究不放心,怕寶寶考慮不周全,命人故意將自己的坐騎照夜白暴露出來,好讓她順走。持盈費盡吃奶的勁兒逃了,卻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黑心爹娘的關注之下。待她逃出去一個時辰後,夫婦倆商議,該追了吧?於是在鳳君淚眼婆娑中,元璽帝同意派出一隊影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