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春水如空
朝遊北海暮蒼梧,
袖裏青蛇膽氣粗。
三醉嶽陽人不識,
朗吟飛過洞庭湖。
僅僅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百裏洞庭,無不心馳神往、交口盛讚,隻因那時洞庭君山上的三醉宮實是江南武林第一聖地。三醉宮自“煙霞主人”沈醉開山立戶以來,曆五十多年,不僅武技卓絕、獨步天南,更兼行俠仗義,屢屢為各門各派排難解紛,有“君子山”之美譽。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屬一流高手,武技各有所成,人稱洞庭四仙。弈仙樂子有行三,不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就是沈醉的獨子、沈瑄的父親,不僅武技高強,且學識淵博,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傑的性命,人稱醫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去世,沈彬執掌洞庭宗不久,三醉宮忽遭一場大難,四大弟子花果飄零,從此一蹶不振。
那年沈瑄才六歲,和小夥伴們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三醉宮的正殿裏伏劍而死。後來許多年裏,一家人都絕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記憶。他伏在父親身上拚命呼叫,可父親竟然一聲也不回答,就像剛剛躺到大紅棺材裏去的阿翁一樣,他們再也不肯伸出手來撫摸自己一下。周圍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頭一樣立著。他看見父親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滿了整個大廳,流到台階上,染得浩浩洞庭湖全是父親的血色。
當晚母親吳氏就瞞了人,帶著他和小妹瑛娘遠走他鄉,來到這富春江畔的葫蘆灣隱居起來,再未離開。後來,母親抑鬱而終,便隻他帶著年幼的妹妹清貧度日,相依為命。他本來從小跟著父親練習武技,來到此地,母親卻沒有再教,並且臨死前諄諄告誡:終生不可習武。其實在這偏僻荒村,他能向誰學武技去?
對於這件事,表麵上沈瑄從來不提,但心裏一直很不甘:他小時學武學得很好,祖父沈醉對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廢,豈不遺憾!母親身故之後,他便有了遠遊的念頭,長一長學問見識,或者更能拜師學藝。隻是瑛娘尚小,無人照管,如何離得開他呢?這樣不知不覺,蹉跎了許多年。
葫蘆灣原是沈醉的妻子陳若耶的舊居,有個藏書洞,裏頭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尤其醫書之多,更囊括了武林各門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沒第二處比得上,唯有武技類的書籍被沈夫人銷毀得幹幹淨淨。沈瑄無奈之餘,將所剩藏書一一讀過。他本來聰穎好學,長到十幾歲時,學問見識已是不凡,醫術也精湛無雙,尤勝其父當年。早年間,他還跟著附近的漁民在富春江裏打魚為生,日子過得甚是辛苦,後來就漸漸開始給人看病。桐廬本是醫家聖地,學醫之風極盛。沈瑄年紀輕輕,卻已脫穎而出,好幾回別的名醫斷言無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為人謙虛寬厚,有求必應,於是在富春江兩岸,漸漸傳開了“小神醫”之名。
這日,沈瑄帶著瑛娘去鎮上拜訪陳睿笈,陳生卻不在。兄妹二人隨意盤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漸晚,尋了一個小飯館坐下吃扁食。 忽然瑛娘一驚,低聲說:“阿兄快看,那四個人。” 沈瑄一回頭,隻見四個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張桌旁,神色鄭重。其中一兩個甚是麵熟。 瑛娘道:“這幾個人和那天殺了樂叔叔的天台壞人穿著一樣的衣服,定是來找同夥的。麻煩來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訴秀阿姊。” 瑛娘去後,沈瑄豎著耳朵偷聽,聽得一個人說;“喝完酒就該上路了。也不知道他們來幾個人。” 另一人道:“不是說了嗎,就他一個。” 一人喝道:“別講了,這是什麼地方!” 頓時沒人出聲了,大家低頭喝悶酒。 沈瑄心道,誰人約了他們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樂家父女的那個人?一念至此,不禁心向往之,打定主意要去看個究竟。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門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經黑了,他從未跟蹤過別人,這時仗著夜色遮掩,小心翼翼遠遠追著那四個大漢,居然也未被發現。路越走越荒僻,眼見出了城,快到江邊了,前麵卻橫過一道土牆。四個大漢展開輕功,一躍而過,沈瑄卻傻了眼。 他不死心,沿著土牆足足繞了幾百步,終於找到一個豁口。從豁口翻出牆去,外麵正對著富春江岸。江灘上沒有刀劍相搏的痕跡,沈瑄心下疑惑,走了幾步,仍是一個人影也無。一陣夜風從江麵上冷冷地吹來,沈瑄一凜,猛然看見江灘那邊空曠處,橫了幾個黑影。 正是那四個大漢!隻見他們仰麵朝天,並排躺著,手上空空,竟連兵刃也不曾拔出,顯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過一具屍體,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傷處。月光照著死人蒼白的臉,滿是驚懼之色。這些屍體尚溫熱,殺人者當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腳印來。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個死者,竟似沒人來過這裏。 月朗星稀,寒鴉孤鳴。沈瑄望著泠泠的江水,心裏一片茫然。 這時候,江上悠悠傳來一縷洞簫的聲音,先是縹縹緲緲、捉摸不定,慢慢地就清晰起來。那曲調至輕至靈、超凡絕塵,饒是沈瑄精通音律,竟從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簫曲。一如清泉飛瀑從石梁間濺落,又如朝嵐暮靄在深穀中繚繞;眾鳥高飛去,幽花落無聲,奇峰峻嶺間飛躍著一個個白色的精靈。 嘩啦一聲水響,蘆葦叢中滑出了一隻小舟,順著水流漸漸漂去。霧靄沉沉,看不清吹簫人的身形,隻見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船頭。槳聲遠去,小舟也慢慢看不見了。洞簫聲卻似乎久久在江上飄蕩,明月蘆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這幾個人怎麼死的嗎?” 沈瑄嚇了一跳。卻是樂秀寧,不知何時尾隨而至。 “你看。”樂秀寧攤開右手,翠綠的絹帕上有四根極細的金色繡花針。樂秀寧道:“這四枚針,分別釘在了這四個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記得天台宗有一種暗器,我也隻是聽父親講起過,叫什麼‘繡骨金針’的,極細極毒,登時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可是,這四個人不也是天台宗的嗎?難道他們內訌?” 樂秀寧搖搖頭:“天台宗行蹤詭秘,誰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古怪。不過此人在遠處放針,卻打得極準,必然是高手。暗處偷襲,防不勝防。我們還是快走,他若還在附近,隻怕我們也難逃性命。”
那日從江邊歸來,樂秀寧便要教沈瑄武技。沈瑄雖然知道母命不可違,卻禁不住樂秀寧一再勸說,便與她一道練起來,學了幾日洞庭宗的劍法。沈瑄雖練得勤苦,樂秀寧卻總是搖頭說不對,苦思許久,又道:“這些招式是洞庭劍法中最簡單的,起步必練不可。若有一本劍譜給你看看,也許好些。” 沈瑄道:“師姊可有劍譜?” 樂秀寧搖搖頭:“我家逃難多年,哪裏還帶著這些。你家裏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闤寶洞’什麼書都有,武技書卻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當年一把火全燒了。” “太可惜了。”樂秀寧大吃一驚,又道,“找找看吧,說不定漏下了一兩本呢?” 雖然希望不大,三人還是在洞中細細翻揀一遍,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來。樂秀寧愁眉不展。瑛娘歎道:“其實這洞裏的書,哪一本阿兄沒翻過,要真有武技書,早就發現了。” 沈瑄也不往心裏去,回到茅屋中,點起一支香,兀自錚錚地撥起琴來。彈著彈著,忽聽瑛娘問道:“阿兄,這是什麼曲子?我竟從來沒聽過。” 沈瑄猛醒過來,這正是那日在江上聽來的洞簫之曲,自己久久不能忘懷,不知不覺中奏了出來。隻是被瑛娘這一驚,下麵的調子便再也記不得,撥來撥去,似是而非。沈瑄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出了一會兒神,拿起另一本曲譜,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 樂秀寧隨意聽了一回,悄問瑛娘:“這又是什麼曲子,為何不成調?” 瑛娘笑道:“我也說不上。阿兄那日不知從什麼地方撿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說是曲譜,那上麵畫的音律古怪至極,根本沒法子彈出來。偏偏沈大師說這大概是稀世珍譜,常人無法破解,定要自己彈出來。如今也不知弄斷了多少琴弦。” 正說著,隻聽嗡的一聲,又一條弦斷了。沈瑄哈哈一笑,也懶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費了這些力氣,竟一套也未參透,可不慚愧!” 樂秀寧拾起那本曲譜一看,封麵殘破不堪,寫了幾個隸體字:五湖煙霞引。翻開來瞧,發黃的書頁上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樂秀寧並不懂音律,卻凝神看了許久。忽然,她兩眼閃閃發光,叫道:“這不是一本樂譜!” 沈瑄奇道:“這不是樂譜是什麼?” 樂秀寧不答,卻拾起一柄劍,慢慢地比劃起來。舞完一套劍法,又看了半日那“樂譜”,抬頭對沈瑄說:“這是劍譜。” 樂秀寧見他們不解,又道:“我以前曾聽得有人把武技寫在琴譜之中,總不相信,今日竟然見到一本真的……沈師弟,這些符號在你眼裏是音調,在我看來卻是武技招式的圖解。譬如這一筆,是教你把劍從左邊帶過來,這一挑,分明是劍鋒向上之意。” 瑛娘歡道:“這也真奇了,看著是琴譜,原來是劍譜,怪不得彈不出來。寫這劍譜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琢磨了一回,覺得樂秀寧說的甚有道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寫成這樣,一定也被母親燒了。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樂秀寧不再說什麼,隻低頭默默揣摩這劍譜。 沈瑄又問:“秀阿姊,這一本是難得的秘籍嗎?” 樂秀寧想了一會兒,道:“也不是,這還是洞庭宗一些粗淺的基本功夫。不過……不過我也沒練過,隻怕沒多少精深之處,也失傳許久了。” 瑛娘道:“這樣也好,阿兄什麼都不會,正好練這基本功夫。” 樂秀寧點點頭。 沈瑄卻道:“既然是粗淺功夫,想來沒什麼要緊,又為什麼花這麼大力氣寫成曲譜的樣式?” 樂秀寧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師伯的遺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寫來好玩,也未可知。” 從此,樂秀寧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煙霞引》,然後就比劃給沈瑄看。沈瑄一一學來,覺得這些劍招劍式當真是平淡無奇,若是大敵當前,隻怕也沒什麼用。但除了學這劍譜也別無他法,便仍用心都記住。樂秀寧閑時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別的劍法套數。沈瑄原是極聰明的,幾個月下來,這些東西都已練得精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