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春水如空(2 / 3)

轉眼新年過去,又是一春。立夏之後,陳睿笈修書過來,商議完婚之事。這日端午,沈氏兄妹與樂秀寧搖著小船去青石鎮。日暮時分回來,斜陽鋪在碧綠的葫蘆灣,波光粼粼,煞是動人。小船蕩過一片荷塘,一叢叢蓮葉亭亭如蓋,在三人的衣裙鬢邊,投下一片盈盈綠意,一兩朵早開的芙蓉笑靨初綻,嬌若佳人。瑛娘輕輕唱起:“菡萏香蓮十裏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 樂秀寧砍下一條蓮莖,一段段地掰開,卻讓細細的蓮絲在中間串著,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麵給瑛娘套在腕上,一麵說:“現在采蓮,也還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來:“晴野鷺鷥飛一隻,水葒花發秋江碧。劉郎此日別天仙,登綺席,淚珠滴,十二晚峰高曆曆。” 三人正自逍遙,忽聽得嘩的一聲水響,湖麵上掠過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樂秀寧低呼,“快把船藏起來。” 剛剛轉入蓮葉深處,隻見一條大船飛駛過來,船上一群青衣人立著,為首一個喝道:“你以為水裏就躲得過嗎?還不快快出來就擒!” 隻聽見一個清澈的聲音應道:“誰說我躲在水裏了,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 話音未落,一條長長的白綾橫空飛來,那頭領回身一閃,白綾卻從人叢間穿過,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頓時有幾個大呼小叫地落了水。頭領伸出手,想抓住白綾,那白綾卻如同長了眼睛似的,一個拐彎,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來裝有鉤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那黑影已從荷塘邊躥出,順著白綾飛到大船上,與青衣人打了起來。 那人一襲玄色長裙,頭戴鬥笠,輕紗障麵,看不清麵容。她手持一柄長劍與人相格,劍光閃處,輕靈奇異,變數無窮,非但沈氏兄妹,連樂秀寧也看得眼花繚亂。那群青衣人立時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隻有那頭領兀自勉力支撐。那女子展開輕功,圍著頭領繞起圈子來,忽東忽西,在搖搖晃晃的窄長甲板上躍來躍去,足不點地。唯有劍鋒落處,招招都指著對手要害。眼看那頭領要被逼到水裏去了,突然船艙裏擲出一串飛刀,飛向女子後心,她身子剛剛躍起,眼見躲不過了。瑛娘忍不住大叫:“當心!” 卻見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轉身,飛刀便到了水裏。這一轉,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輕功,連樂秀寧也禁不住低聲叫好。然而好字還沒叫出,黑影突然從半空墜下,跌入水中。沈瑄隻看見她不知怎的還是中了暗算,被一條沉沉的鐵鏈擊中了。四周青衣人頓時撲了過去。沈瑄三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隻聽嘩的一聲,那黑影竟又從水裏躍起,這一回居然足點水麵,向荷塘深處奔來。 隻見她輕躍上一片蓮葉,借力一縱,又盈盈落在遠處另一片蓮葉上,這麼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幾十丈。初夏的蓮葉猶自柔嫩無力,她踏在上麵卻如履平地,裙裾帶過之處,碧綠的蓮葉隻微微晃動一下。步法曼妙靈動之處,蜻蜓點水、蝴蝶穿花,絲毫不帶身臨險境逃之夭夭之態,卻像是春天燕子在綠柳叢中的輕舞一般。 這時候,大船上的人別說早已趕不上她,就算趕得上,也沒法從荷塘中穿過去。青衣人便紛紛放起箭來。那女子的長劍在背後一掠,箭便齊刷刷落下。箭雨過後,她竟然又不見了。沈瑄心中一沉:“難道她終究還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來?” 青衣人顯然也在困惑。相隔已遠,這荷塘一望無際,錯綜複雜,何況荷塘盡頭還是個轟鳴的瀑布,搜尋起來談何容易! 過了許久,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大船緩緩開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搖了出來,向荷塘深處劃去,大家一言不發。 晚飯後,沈瑄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線穿了,一隻隻投入湖中。雖然自幼移居此島,故鄉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舊俗,沈瑄兄妹從來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總不免一番思鄉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風挾著水草清氣撲麵而來。瑛娘忽然說把樂秀寧做的手串兒忘在船裏了,沈瑄便回岸邊去找。 小船係在蘆葦叢邊一截樹根上。沈瑄探著身取出了手串兒,剛要轉身,驀地看見船舷上掛了一片玄紗。 沈瑄心裏一驚,旋即走入水中,輕輕拉過那玄紗,又順勢往前探去,摸到一隻細膩冰涼的手。他更不遲疑,小心把那人從蘆葦叢裏拉了出來,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個女子。星光淺淡,照得她臉色蒼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還有一縷沉脈,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樂秀寧和瑛娘一陣忙碌,為那女子換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藥給她灌下,她卻仍是昏迷不醒。眾人此時方看清她的麵容,原來竟是個清麗絕俗的女郎,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隻見她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覆在毫無血色的麵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意。 “藥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來了。”沈瑄道。 樂秀寧皺著眉道:“這小娘子是什麼人?小小年紀,功夫這樣好。” 沈瑄當然不知道。桌上放著女郎的長劍,劍鞘很舊了,樣式古樸。沈瑄輕輕抽出長劍,隻覺劍體輕盈剔透,寒光隱隱逼人,分明是一把寶劍。劍柄上刻著兩個古篆:清絕。 樂秀寧忽道:“昨天追捕這小娘子的那幾個人,跟當時在棋社裏害死我阿耶、後來又被刺死在江邊的那些人,像是一夥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來那隻翠綠的絹帕,層層打開,裏麵除了那日在江邊屍體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針,還有害了她父親的那根黑針。三人注視一會兒,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告訴我這金針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繡骨針,而那天殺害樂師叔的人,也說他們用的這黑鐵針是繡骨針。那麼總有一邊的人並不是真的天台宗。” 樂秀寧輕道:“不錯,我也早就猜到這一點。” 沈瑄又道:“其實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還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卻含有一種厲害的劇毒,後來我翻遍了各種醫書也不知此掌的來由,也找不到這毒的解法。而這根黑針,雖然也有毒,但一兩個時辰之內還能解救,比起這立時致命的金針來,可就差得遠了,想來金針才是正宗的。” 樂秀寧道:“所以,我的殺父仇人很可能隻是冒充天台宗,是嗎?” 沈瑄點點頭。 樂秀寧歎道:“可他們又是什麼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許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著,走到草廳裏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總是心中抑鬱,一曲又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然又變成了那日在江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曆曆在耳,竟然將那日的曲調分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 曲終韻散,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歎息。 沈瑄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秀目,如穀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測——正凝望著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聲喚起來了。沈瑄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終於醒了。” “什麼叫終於醒了……我睡了很久嗎?”女郎四下裏張望著,“這是什麼地方?” 沈瑄道:“這是鄙人舍下。” “你是誰?”女郎盯著他,怯怯地問。 “我姓沈,是個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這裏來。” 女郎默默不語,似乎努力回想著什麼,過了片刻方道:“你說的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緊張:“敢問娘子貴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貴姓?我……我不知道。” 沈瑄連聲問道:“娘子家在哪裏?為何來到桐廬?又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搖頭,“我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沈瑄心一涼,莫非她摔傻了? 隻見那女郎滿臉惶惑,渾身戰栗起來,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怎麼會……” 沈瑄連忙安慰道:“沒有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有點迷糊。明日便會好的,明日就能想起來。” 女郎咬著嘴唇,不知所措,隻是眼巴巴望著他。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隻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你坐一會兒,我繼續彈琴給你聽好嗎?” 女郎聽見,微微點了點頭。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回,仍是彈起剛才那支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江上的調子分毫不差,隻是隱然又有淒涼的意味。 “原來那江上的吹簫人是她,她就是金針的主人……”沈瑄望著那女郎,靜靜坐在那裏低吹著一支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