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儷影輕鴻
夜裏忽然醒來,沈瑄不覺又朝蔣靈騫的臥處望望。那張草墊子上空蕩蕩的沒人,沈瑄一驚,跳起身來,四下一看並沒有蔣靈騫的身影。他心裏著急,點燃了一支蠟燭,舉著四周照了照,又在廟堂前前後後地找了一圈,仍是沒人。沈瑄一時心亂如麻:她不告而別,是為什麼?這樣晚了,腳上還有傷,又是到哪裏去了?難道是回錢九那裏去了?但她白天的言語中已露與錢九決裂之意,根本沒有回去的意思。沈瑄走到門外,夜風冷冷,長河漸沒,周遭一片寂靜,一兩隻寒鴉仍在枯枝上啼叫。“別是出事了吧,我還是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著那條山道繼續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沒多遠,眼見下麵正是鍾山腳下的市鎮,但鎮上火光衝天,一片混亂。錢九他們住過的那條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處雞鳴狗跳,人們呼叫著跑來跑去,不時夾雜著刀光劍影和廝殺聲。沈瑄暗道:不好,如果離離在這裏,說不定會出事的。當下更不思索,就著火光向錢九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幾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燒斷的房梁劈劈啪啪地掉下來。熱浪灼得沈瑄臉上發疼,他心裏一片迷茫。正要衝到火中去看個究竟,忽然發現那邊一道斷牆下蜷著一個人影,懷中抱著一件東西,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衝過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臉來,看見沈瑄,輕輕歡呼了一聲,原來正是蔣靈騫!沈瑄也無暇細問,急道:“還不快跑!”蔣靈騫站起身來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將她一把扶住,蔣靈騫低聲道:“沈郎,我……我左腳也傷了,走不了了。你快躲開,要是讓他們看見你就……”她話還沒講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來,將她懷中那件東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衝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這樣大的力氣,馬不停蹄地一口氣竟然奔到了鎮外。看看火光稍遠,才漸漸緩下腳步,此時方覺得氣喘籲籲。低頭看見蔣靈騫靠在自己肩上,急急問道:“離離,你的左腳怎的傷了?”
蔣靈騫道:“我右腳不靈,從牆頭躍下時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燒斷了的房梁又迎頭砸了下來,我趕快滾到一邊,可左腿還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連站也站不起來。幸虧你來了。”
沈瑄焦急道:“傷到了腿骨嗎?我給你看看。”
蔣靈騫道:“不,不。你別著急,我還忍得一時。這裏到處都是錢九的人,你快帶我離開。”
沈瑄聞言,把她背到背上,許是剛才奔跑脫力,一動腳步,竟然不住地搖晃起來。
蔣靈騫見狀道:“你奔跑時,應當用我教你的輕功,調理氣息,就又快又不費勁兒。”
沈瑄點點頭。
蔣靈騫又道:“那一門輕功我隻教了你一套,還有幾套。現下再告訴你一套,用來快速奔跑更為合宜的。”旋即將口訣一一道來。這一套輕功雖與前一套不同,但要義精神是一樣的,隻在技巧的精細之處略有改變而已。沈瑄聽了兩遍口訣,已然默記於心,不待蔣靈騫解釋,自己已經明白了。他走了幾步試了試,覺得步履如飛,氣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離離,你們天台山的輕功果然是高明得緊,就連我這樣一點兒功底也沒有的人,也能一學就會。”
蔣靈騫嗤地一笑,道:“天台的輕功再好,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總須練個三年五載,才能打通各種艱難煩瑣之處。我在懸崖那邊教你的叫作‘青雲梯’,用來攀登絕嶺,雲梯直上。這一套卻叫作‘踏莎行’,練得好時日行千裏,沒人能夠捉住你。這套功夫其實是最基本的,當年我單是練這個,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練得好時,踏著水麵行走都無妨,那便是天台絕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這名字倒風雅得緊,可見你阿翁雅好詩文。”
蔣靈騫驕傲道:“那個當然。我在江湖上逛了這一年多,還沒有見到像我阿翁那樣武技又高、讀書又多、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人。像什麼錢九啦,範定風啦,什麼這個幫主那個掌門啦,通通及不上我阿翁。”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郎你倒是讀過些書,隻可惜……”
沈瑄接道:“隻可惜我不會武技,連一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因此更是萬萬不能和你阿翁比了。”
蔣靈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會武技,卻三下兩下地就練成了如此艱難的‘青雲梯’和‘踏莎行’。別說是像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郎中,就是一般習武之人,不是已練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萬萬不可能學得這麼快。這是為什麼?”
沈瑄一聽,自覺茫然不解。當初跟著樂秀寧學習洞庭劍法,進益遲緩,學無所成,也沒有發現自己身具習武之異稟,可以速成奇功什麼的。而這天台宗的輕功,如魅如仙,神奇輕靈,顯然是武學中極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麼自己這樣輕而易舉就練會了?他搖搖頭,反問道:“為什麼?”
蔣靈騫一臉不相信,隻是笑眯眯地說:“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著自己,意思不過是“你可別裝啦,我早知道啦”,心裏更是糊塗,道:“離離,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蔣靈騫正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聲斷喝:“什麼人,站住!”
沈瑄聽得喊聲來自西邊,不假思索地立刻向東飛奔而去,腳下的“踏莎行”使得如騰雲駕霧一般。沈瑄從來沒有運用輕功跑過步,這一下連心都不免飄飄然起來。然而追擊者的腳力也不弱,跑了一會兒,耳聽著跟從的一大幫人落得遠了,為首的一個卻在幾丈之外緊追不舍,顯見得輕功甚佳。
蔣靈騫回頭望去,急道:“又是錢九的人,怎麼這樣冤家路窄!”原來,鍾山武集的群豪見街上突然起火,料想是夜來夫人安排奸細所為,欲施偷襲,卻又不見有人動手殺人。於是分頭守住了幾條要道,想要捉住一兩個敵人。錢九早已帶著手下逃出火巷,並沒看見蔣靈騫,卻正好把著這一個方向的路口。其時鎮上已然亂成一鍋粥,方才沈瑄抱著蔣靈騫奔走,一直與逃難的百姓在一處,並沒人留意。後來蔣靈騫教與他上乘輕功,他試著練成,走將起來,飄飄若草上飛,在懂得武技的人看來,一眼便知是有功夫的,於是反倒露了形跡。一前一後地跑了數裏地,沈瑄費盡心機左穿右繞,始終甩不掉跟蹤者。看來人家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更是認定非抓住他們倆不可了。“踏莎行”妙是妙,沈瑄究竟是初學乍練,能夠使用卻沒練足勁力火候,與蔣靈騫的輕功仍不可同日而語。追兵漸漸逼近,一把飛刀從沈瑄耳邊嗖地擦過,削下幾莖頭發。沈瑄吃了一驚,心神大亂,腳下的力氣頓時泄了下來。心道:罷了,罷了,今日隻怕是逃不脫了。別讓離離被他們發現才好。
忽然看見路邊樹後一個稻草堆,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繞到草堆後麵,把蔣靈騫靠著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蓋在她頭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裏藏了一個人。匆匆布置妥當,沈瑄就要走開,蔣靈騫忽然從草中遞出一件東西:“拿著。”
沈瑄接過來,竟然是她那柄清絕寶劍,心中一動,趕快跑遠。沈瑄拐了個彎,裝作是走迷了路,逡巡一回的樣子,又朝另一個方向上一條小路上奔去,隻求把追兵帶得離蔣靈騫遠遠的才好。然而這一折騰,又費了一番時間,跑著跑著,一個瘦臉黑須的中年人忽地從路邊殺出攔住,冷冷道:“小子,別跑了,束手就擒吧。”終是被他抄近道趕上了。
黑須人兩眼緊緊地盯著他,問道:“閣下何人?”
沈瑄心道:臨時編派倒也易出破綻,遂道:“你們這些錢塘府的鷹犬爪牙,放火殺人,隻管上來,不用囉唆。”說著挽了個劍花兒,作勢要打。原來沈瑄眼見逃不掉,勢必又要有一場打鬥,自己顯然討不了好去,心想他們要找的不過是放火的奸細,可追了這許久,我若說我不相幹,他定然不信。不如裝作也是上鍾山開會的客人,黑暗中與黑須人誤認為敵,隻盼能夠就此混過去。
果然,黑須人淡淡一笑,道:“如此倒是誤會了。”沈瑄暗暗一樂,但見他右手仍舊按在刀柄上,便知他未全信,一時也不敢怠慢。
“我們隻道你是放火奸細,才追了一路。原來卻是同道的朋友。失敬,失敬!”
沈瑄佯怒道:“你是什麼人?”
這時幾個騎馬人匆匆趕到了,穿了一樣的服色,沈瑄記得也是錢九手下兵丁的裝束模樣。這幾人喚一聲“石公,屬下來遲”,紛紛跳下馬來,一時排開隊形,將兩人圍在一個疏疏的圈中。
沈瑄不免焦急起來,黑須人石公略揮了揮手,向他道:“這位朋友,聽你說來倒是也把我們誤認作奸細了,追逐半夜,一場誤會。你看,我們是九殿下手下的人。”
沈瑄思忖著這許多人,如何脫身,又聽石公道:“大家白白追了這半夜,這時天也要亮了。這位朋友不如一同回去吧,查找奸人一事,還望出一臂之力。”
“石公,”幾個兵丁中突然有一人喊道,“這人好像是昨天跟著錢丹的那個賊子,可別放過了他!”
他話還沒講完,沈瑄已然往後奮身一縱。他本來麵對著石公的,這一躍使了天台輕功,竟然飛過兵丁頭頂,躍出了包圍圈。他聽到被人認出,已知無幸,隻求逃出包圍,離石公遠些,或者還掙紮得一時。
石公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瑄門麵劈去。沈瑄隻得抬劍相擋,將樂秀寧教授的幾套基本的洞庭劍法一一使出來,左支右擋。石公使一把九煉鋼刀,刀法也不快捷也不輕靈,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沉穩有力、後勁綿綿,實在是深得上乘武技精到之處,著實一個高手。沈瑄自知遠不是對手,劍法上隻求自保,索性不管他刀怎麼劈下,自顧自地把洞庭劍法一招一式地使出來,腳底下卻不知不覺地踩起了“踏莎行”。這一下,端的是身法輕盈,石公刀沒劈下,他人倒早已閃到一邊,都不知他怎麼走的;待要欺近他身旁,又不太懂得他的劍法。隻見沈瑄手中的長劍青光閃閃、劍芒隱現,石公知道是極厲害的寶器,也十分忌憚,生怕一時不慎傷了自己。兩人過了十餘招,沈瑄步步躲避、節節敗退,石公的刀卻連他的衣角都沒削到。石公早看出他武技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腳下的輕功著實精妙,久取不下,隻怕被他跑了,於是呼哨一聲,旁邊那幾個兵丁一擁而上。
沈瑄知道他們一圍上來,自己萬萬再跑不了,於是轉身急急要走。石公見他劍芒一收,立刻撲上,腿一抬,將他絆倒在地。沈瑄待要翻身而起,隻聽見噌噌幾聲,那幾個兵丁已經圍上,幾杆長大的兵器早就結結實實地架到了他胸前。石公知他輕功太好,怕他又跑了,連聲道:“先將兩條腿砍了,再押回去。”
沈瑄閉上眼仰倒在地,等著與自己的雙腿告別。
叮叮當當——“哎喲媽呀,哎喲哎喲……”
沈瑄睜眼一看,隻見那幾個兵丁一個個抱著胳膊跳開,手中的兵器都擲到了地上。沈瑄連忙爬起來要走,那些人雖然喊著疼,卻也盡職盡責,又跑過來把沈瑄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