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廬山高致(2 / 3)

一個月後,沈瑄登上了廬山。廬山道教源遠流長,自晉朝名道陸修靜建簡寂觀,廬山上住過無數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寶年間,司馬子徽的高弟丁澗橋駐錫簡寂觀。丁澗橋從呂純陽處習得一套劍法,教給觀中弟子,從此開創了武學的廬山宗。到了唐末,廬山宗簡寂觀成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一時江南武林,曾出現過廬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隻是如今天台宗風流雲散,三醉宮又日趨式微,就隻剩下廬山簡寂觀的盧淡心道長支撐著平撫江湖風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個進香人,背著那架墨首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劍卻藏在琴囊中。山川風物、亭台殿宇匆匆看過,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個樵夫,問明了去錦繡穀的路徑,那樵子卻笑道:“小郎,廬山這麼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為什麼偏偏要去那個鬼地方?你可聽我一句,那個錦繡穀是萬萬去不得的,你趁早不要做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裏路徑險峻,錯綜複雜,不好走的。”

樵子睜大眼睛道:“知道還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聽說錦繡穀底的瑞香花開得很好,我想去看看。還請老丈幫個忙。”

樵子連連搖頭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徐十九進了那地方,再沒回來過。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隻問老丈要一些繩線。”

樵子在屋裏翻了翻,找出一卷繩子:“夠嗎?”

沈瑄搖搖頭,卻看見院子角落裏還有一大堆幹草,遂道:“老丈,我想用這些草再搓一些繩子可以嗎?”

樵子道:“隨你。”

沈瑄當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裏,將那三尺高的一堆幹草分開,搓成一根根細細的草繩,又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滿滿地盤了一大卷。

第二日,沈瑄拜別樵子,背著繩子迤邐進山。沈瑄找到錦繡穀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沈瑄將長繩一端牢牢係在梧桐樹根上,提起長劍進了穀。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腸小道上放下草繩,心裏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往右轉,一旦轉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繩子退出來,用劍尖在石壁上刻上記號,以便下次不必誤入。這錦繡穀果然人跡不至,生滿了荒草荊棘,岩石間不時躥過山貓野狐之類。沈瑄一路披荊斬棘,好不麻煩。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鏡,認真分辨著路徑。如此反反複複,走到日頭偏西,忽然飄來一陣沁人的馨香。

遠遠看去,山穀深處恍如一層白雪在悠然浮動,正是瑞香花開的地方!為了不被花香醉倒,沈瑄吞了一粒醒腦丹藥,忙忙地向那邊走去。

那一株曾經懸掛過清絕寶劍的鬆樹仍在,樹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靜靜躺著。沈瑄看出來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時大約二十來歲,腿骨摔斷了。他默默立了一會兒,向那白骨拜了幾拜,然後一根根地撿起來。他希望這人死時留下些什麼遺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幾句話交代自己身世以遺後人。然而遍尋一周什麼也沒找到。他將白骨裹好,沿著自己放下的長繩,安然出了穀,而後爬到一處山頂,選了塊風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來石頭豎了個無字碑。

此時日薄西山,殘霞如血,山頂上罡風陣陣,長草搖曳。這個困死在錦繡穀中的俠客,不知家園何處,不知來曆淵源,或許他的親人還在倚閭相望,或許世上早已沒有人記得他了。這些全都無從知曉。他既然有一把清絕寶劍是稀世之珍,武技多半不俗,或者當初也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代英傑。又是為了什麼,落得在這廬山深處淒然逝世,連幾句遺言也不曾留下……

人間萬事,不過如此!沈瑄想著想著,胸中蒼涼不平,向墳頭揖道:“雖不知你是什麼人,但你我總算有緣。今日晚生不曾帶得香燭紙錢,請以一曲為祭!”

墨首琴橫在膝上,他撫起一曲《青草連波》。自從與蔣靈騫別後,這《五湖煙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練得最多。此時他心中抑鬱糾結,情思百轉,縈縈於琴音之中,竟然將這深切奧妙的曲中蘊意,揮灑得蕩氣回腸、淋漓盡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曲終指凝,暮靄沉沉,幾聲弦響還隨著山中歸鳥在空蕩蕩的天地間盤旋。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遠遠的傳來一陣笑聲:“好曲呀,好曲!”

沈瑄聽出那聲音來自遠處的山腳下,卻憑著一股雄渾深湛的內力送了上來,知道來人不凡。但那一聲喝彩的確言笑盈盈,一片好意。這時,山腳也響起琴聲來,卻是一曲《幽蘭》。那人聽來也是琴中高手,雖不如沈瑄技藝精妙,但純熟老練,意境很高,奏琴人似是一個有道的老者。沈瑄回了一段《廬山高》以示敬意,那人也一片謙誠地以一曲《廬山高》相答。沈瑄聽出老者曲中求見之意,於是抱著琴向山下走去。

山腳草亭中,一個白須老道迎了出來,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長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長怎麼行此大禮!晚生擔當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麼道長不道長。老朽今日得聞郎君雅奏,如聽仙樂,耳目一新。郎君琴藝高超,老朽欽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簡樸,無異於山民,但精神矍鑠、舉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謙虛,隻怕是廬山宗的前輩。老道士問過沈瑄名姓,似有些吃驚,一邊打量著他,一邊笑道:“老朽還想向郎君請教,請郎君到舍下一敘如何?”

沈瑄還禮道:“請教不敢,卻要向道長叨擾了。”

沈瑄跟著老道士翻過幾座山,來到一處禪院,抬頭一看:簡寂觀。他心道:果不其然!他對威名赫赫的廬山宗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道士道童、雜役廚工無一不對這老道畢恭畢敬。老道士領著他來到一間幽靜的廂房,彼此敘禮坐下。卻又有一人推開門,風風火火道:“師父……”是樓荻飛。沈瑄這才想到,老道士原來正是廬山宗掌門盧淡心。

盧淡心板起臉道:“小樓,你為何總是這樣沒有禮數?不見客人在此嗎?”

樓荻飛也看見沈瑄了,一臉驚訝又不敢問,隻道:“師父,來了個要緊的客人。”

盧淡心皺眉道:“什麼要緊,待會兒再來回。你先退下。”

樓荻飛忍氣退下。沈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盧淡心卻道:“這劣徒,出去門也不關好。敢煩沈君替貧道把門掩上。”

沈瑄去推那扇搖搖晃晃的門,薄薄的門板,竟然一動也動不了。沈瑄回頭看看盧淡心,老道士端著茶碗喝茶,若無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卻也沒看出這門上有什麼機關,隻是定在半路動不了。沈瑄遂道:“盧道長,晚生武技低微,可關不了這門。”

盧淡心果然是在暗暗地臨空發力,控製住了門板,以此考較沈瑄武技高下的,聽沈瑄如是說,笑道:“沈君,我看你目光瑩潤,英華內蘊,內功不錯啊。何必謙虛呢?”

沈瑄道:“內功雖有,武術卻學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運用。”說著自己也很慚愧。

盧淡心看他言語誠懇,料是實情,心想這年輕人恐怕有奇遇,點點頭又笑道:“世間百技,武技不過其一,何須拘泥於此?英雄豪傑也不隻是在刀劍上見分曉。”

“師父!”樓荻飛又衝了進來。

盧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頓,道:“你怎麼越說越不聽!”

“實在事情緊急。”樓荻飛惶恐道,“師父要罵就罵,隻是千萬請師父去看看,遲了就麻煩了。”

盧淡心不怒反笑,卻對沈瑄道:“貧道隻得失陪片刻,郎君海涵!”

樓荻飛瞧著沈瑄,忽然道:“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盧淡心不解其意,但他顯然很信任這個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瑄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原來那位要緊的客人竟然是湯慕龍!而且樓荻飛叫上沈瑄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湯慕龍躺倒在簡寂觀的前堂,昏迷不醒,牙關緊閉,顯然有性命之虞。

沈瑄頗感訝異,照理說他此時新婚燕爾,應該在家裏逍遙自在才是,怎麼跑到廬山來,還病倒在這裏?

盧淡心一邊搭著湯慕龍的脈,一邊皺起眉頭聽樓荻飛回話。

原來樓荻飛約了湯慕龍今早在廬山含鄱口見麵,不料沒有見到湯慕龍。他心下狐疑,找到湯慕龍帶來的隨從,把前山後山搜索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結果回來,卻在簡寂觀的後門口,發現湯慕龍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觀中幾位通曉醫術的道士都看過,一點辦法也沒有。

盧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湯慕龍相識,他來廬山找你,所謀何事?”

這也是沈瑄疑惑的。

樓荻飛苦笑道:“師父是不理這些俗事的。”

“到底怎麼啦?”盧淡心道。

樓荻飛道:“湯君一心要娶天台蔣翁的孫女,不過那位小娘子不買他的賬。”他忽然發現湯家的下人也在場,遂道,“古執事,這是你家的事,你來講講。”

那古執事畢恭畢敬道:“回稟盧真人,我家小郎和蔣娘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蔣娘子卻沒有來羅浮山。原來她一直沒回天台山。蔣翁很生氣,就委托我家小郎到江湖上四處搜尋,不過至今沒有音信。聽說樓君見過蔣娘子,所以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