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山高水長
樓荻飛手扣暗器,衝出門去,卻看見門外空地上,兩個人笑吟吟地拱手立著。正是婚禮上那個客商和那個戴藤色襆頭的人。樓荻飛略一沉思,笑道:“難道夜來夫人鳳駕親臨了嗎?”
原來這兩個人是錢塘王府的大侍衛,武技和官階都還在徐櫳之上,據說是夜來夫人的掛名弟子。那個客商叫桑挺,戴藤色襆頭的是王照希。這兩人跟隨夜來夫人南征北戰,在江湖上也出了名。隻是他們平素不露真麵目,故而那天樓荻飛一瞥之下沒有認出。
湖上飄過一陣香風。環佩聲中,一個淡紫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夜來夫人是誰?
樓荻飛冷冷道:“夫人找到這裏來,不知有何見教?”
夜來夫人笑道:“樓君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藥來的。蔣靈騫是我同門師侄,我一向對她眷顧有加。此時她被盧瓊仙算計了,我不救她誰救她?”
樓荻飛奇道:“你哪裏會有解藥?”
夜來夫人道:“便知你有此一問。桑挺,你可向樓君從實說來。”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這藥並不是從沉香社那裏來的,卻出自嶺南湯家。”
樓荻飛更是糊塗了。桑挺卻不緊不慢道:“其實我家夫人向來注意蔣娘子,也知道她不願嫁人,所以派我們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鬧出了事情。”
樓荻飛不耐煩道:“你揀要緊的說!”
原來那天黃鶴樓大亂之後,湯鐵崖氣得不行。與湯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幫助料理殘局,而後聚在樓上,商討此事該如何了結。範定風就指責錢世駿向著蔣靈騫,說來說去,竟懷疑蔣靈騫說的那個“答應了他”的人是錢世駿。錢世駿一看難逃幹係,就連忙把當初石公手下幸存的人帶回來的話說了一遍,還道:“那個跟蔣靈騫在一起的人,正是當時幫錢丹出頭的小子。我萬不料蔣靈騫使計救了他,想來二人早有勾結。湯兄,你記不記得當時蔣靈騫從鍾山懸崖上跳下去,有一個人也跟著下去了。當時你我都沒看清是誰。”
於是大家紛紛猜測。有人說一定是在黃鶴樓上救蔣靈騫的人,又有人說不可能,鍾山上那人豈有這樣俊的功夫。湯鐵崖咬牙切齒道:“不管他是誰,我一定要查出來,把這兩人碎屍萬段!”
群雄紛紛附和道:“這等傷風敗俗的男女,不可放過了!” 湯慕龍臉色淒然,卻道:“我瞧算了吧!阿耶,蔣娘子其實也對得起我家了。”
眾人一片嘩然,湯慕龍正色道:“她受沉香社脅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來,豈非後患無窮?我瞧她這番自己說出來,無異反叛。盧瓊仙定不放過她。”
湯鐵崖哼了一聲道:“你也傻透了,現在還為小妖女說話。你怎知她是受了脅迫?”
倒是湯夫人說:“也難說,沉香社的金盔銀甲很是厲害。”
桑挺補完一段,又道:“說來湯慕龍也真是個多情種子,不知小妖女幾世修來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親,要拿金盔銀甲的解藥去給蔣靈騫,想覆水重收。”
夜來夫人笑道:“樓君,這一點料來你也不明白。湯鐵崖的夫人鬱嵐子,本來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與樊胡子一同學藝的。隻是她多年前與她師兄樓自莊一起被廢了武技,逐出師門,故而江湖上知道她來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藥配方,但當年師父配成的解藥,應當還留有幾粒。”
樓荻飛聽到某個名字,大吃一驚,不由得默默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來,這乃是後話。 這邊桑挺續道:“湯慕龍跪著求了整整一夜,湯夫人拗不過兒子,隻得給了兩枚藥丸,並不敢讓湯鐵崖知道。不過湯慕龍並不知道蔣靈騫在哪裏,隻得派手下四處搜尋。卻是薛瑩瑩那個女魔頭大概在湯家還有內應,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湯慕龍對蔣靈騫這樣好?一炷迷香就麻倒了湯慕龍,把解藥拿到手。這些事情我們都暗中看在眼裏。這時夫人聽見風聲已經趕來,吩咐我們兄弟把解藥拿到手。我們兄弟二人當然萬死不辭,拚著小命製服了那女魔頭,搞到解藥。還做了個順水人情,放走了湯慕龍。”
夜來夫人微微笑著,補充道:“我知道蔣娘子是個極有骨氣的,寧死也不會向盧瓊仙求解藥。明天晚上月亮一圓,金盔銀甲就要發作了,所以我們趕快把藥送了來。”
沈瑄早就出來了,聽夜來夫人講完,立刻道:“算你消息靈通。可是你想要用這解藥跟蔣娘子換什麼東西,那是不成的。她現在昏迷不醒,沒法和你談條件。”
夜來夫人點頭道:“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來和她談條件的。沈郎中,我要的是你。”
樓荻飛大吃一驚:“你敢!”
夜來夫人嫣然一笑,道:“聽我說完。你們隻道我心狠,可我也是愛惜人才的。在我看來,得到沈郎中你,比找回蔣娘子拿走的東西更重要。當初我在你家裏曾跟你提過,叫你去錢塘府做我的禦醫,也能跟我家小郎做伴,你便是不肯。如今我別無它求,隻要你肯答應做禦醫,我就給蔣娘子解藥。你想,他們早晚知道是你拐走了湯家的新婦,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敵。不如跟了我,看以後誰還敢再為難你。”
她雖然說得十分好聽,但誰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簡直還不如讓盧瓊仙殺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絕不為你做事的。” 夜來夫人笑了笑,道:“不過是去做幾天禦醫嘛,你就怕成這樣?罷了罷了,你可以去找盧瓊仙。我記得你和她在廬山上較量過一回,她一定記得你。”她頓了頓,又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就算你拿性命換盧瓊仙的解藥,也隻救得蔣靈騫一年,明年怎麼辦呢?而我今天帶來的解藥有兩丸。一丸紅色的,可以解明日毒發時的痛苦;服下以後,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脫厄境。湯慕龍想得周到,是要讓蔣靈騫擺脫沉香社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著!”樓荻飛喝道。
夜來夫人道:“樓君,你武技高強,我是打不過你的。不過我既然來了,那就鐵了心腸。倘若你要硬搶,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得到解藥。你在江湖上雲遊已久,該聽說過我的脾氣。再說啦,我好意幫你們的忙,你卻向我動手,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樓荻飛和沈瑄都知道,夜來夫人是說到做到的。倘若她毀了解藥,那蔣靈騫就真的沒救了。
夜來夫人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錯嘛!”
是的,幾乎就是一輪圓月了。沈瑄已經下了決心:“你把解藥拿來,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錢塘府。”
夜來夫人眉開眼笑:“煙霞主人的嫡孫,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沈瑄道。
那一紅一紫兩粒藥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撚在手上,一聞便知。他把紅丸化在清水裏,給蔣靈騫灌下。過了一會兒,看她氣息急了起來,一搭脈相,知道是好轉了。樓荻飛衝進來:“沈君,你真的要跟那妖婦去嗎?”
沈瑄不答,卻把紫丸塞到樓荻飛手裏,道:“樓兄,請你照顧蔣娘子。我隻能把她托付給你了。”
樓荻飛道:“你不等她醒來再走嗎?”
沈瑄望了一眼蔣靈騫,搖頭道:“沈兄,你一定答應我,將來不要對她說起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撐過來一條小船。夜來夫人領著沈瑄,正要跳上船去,樓荻飛忽然從小屋裏撲了出來,也未見他如何出手,就緊緊地扣住了夜來夫人的手腕脈門。
“啊,樓荻飛,虧你是鼎鼎有名的劍客,竟敢食言!”夜來夫人尖叫道。
樓荻飛笑道:“不敢不敢。我沒有不讓你帶沈瑄走,隻是他跟你去多久,總該有個期限,咱們商量商量!”
夜來夫人的兩隻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緊。手腕雖不是性命要害,但樓荻飛內力極大,稍一運勁兒,夜來夫人賴以橫行天下的屍香無影手,可就生生截下來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望著夜來夫人。
夜來夫人咬牙道:“好,三年,怎樣?”
樓荻飛大搖其頭:“三年太長了。沈郎中還要趕回來和蔣娘子成親呢,三年豈不人都老了!三個月如何?”
夜來夫人使勁甩開樓荻飛,可是樓荻飛的手卻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來就忌憚樓荻飛,看看自己的一雙手已經變成了淤紫,又氣又恨:“三個月就三個月!哼,我就不信……”
樓荻飛道:“一言為定,三個月後放人!”
黃鶴樓婚禮不歡而散,誰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後,小妖女蔣靈騫也絕了蹤跡,再也沒有人看見她。種種謠言卻在江湖上流傳得沸沸騰騰。有人說她早就毒發身亡,也有人說她是被沉香社的人帶走了。關於她那個秘密情人,更是眾說紛紜,仍然相信是錢世駿的人也有。
十二月底,新年將近,嶽陽樓上卻有人獨自在喝悶酒。他在兩湖之地轉了一個多月了,仍然一無所獲。幾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華漸逝,依然一事無成,不禁長歌浩歎起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頭一看,隻見背後竟然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暗色衣裳,戴著帷帽。那人徐徐道:“九殿下,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裏。”
錢世駿這一驚非同小可:“你……你……你怎麼……”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誰,我還知道你為什麼找她。要我告訴你嗎?”
錢世駿將信將疑。那人將麵幕略略掀了掀,錢世駿看見那張臉先是一愣,然後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裏嗎?”
那人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旋即抹去,轉身就走。錢世駿低頭看著,幾乎不敢相信。
那三個字是:三醉宮。
夜來夫人和沈瑄前腳走,樓荻飛後腳就跟到了錢塘府。他實在放心不下,當天夜裏就潛入錢塘王宮探查。不用說,醫署裏沒有沈瑄。他往各門各府中搜尋,又下了一回錢塘王宮中的秘密監牢,依然找不到。一連幾個晚上,他進進出出王宮,連錢塘王和幾位夫人的寢宮都不曾放過,整個王宮被他搜了個底朝天,連沈瑄的影子也沒看見。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在王宮外麵,就密切注意夜來夫人的動向。可說來也怪,夜來夫人自從帶了沈瑄回宮後,幾乎閉門不出,隻登了一回鳳凰山。樓荻飛又把鳳凰山上上下下搜了一通,仍舊一無所獲,似乎沈瑄自到了錢塘府,就從世上消失了一樣。然而夜來夫人肯放過蔣靈騫,絕不會隻是為了要沈瑄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