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榮(2 / 3)

沈瑄道:“舅舅,你真不知道那人來曆?他那一掌的內力,舅舅識得出嗎?”原來他在脈息中覺出,蒙麵人加諸吳劍知的那一掌,居然很像洞庭的功力。聯想到汪小山曾盜過《江海不係舟》的偽本,他不能不懷疑。 吳劍知也猜到了沈瑄所思,淡淡一笑,道:“我的徒兒我知道。無論他做了什麼,總還不敢對我下手。這蒙麵人是誰,我心裏也有些數。唉,行走江湖這些年,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免結下一兩個仇家。有幾個劍客到頭來不是死在恩怨仇殺裏麵?不必在意啦。” 沈瑄見吳劍知故意不說,也就不再問了,轉而言道:“舅舅,我來找你,是想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吳劍知漫不經心道。 沈瑄不語。含玄子微微一笑,道:“山人取點水去。”提著茶壺走了。 沈瑄盯著吳劍知的眼睛道:“澹台樹然。” 吳劍知仿佛受了雷擊似的,一下子呆住了,嘴唇微微顫抖著,臉色變得慘白。沈瑄沒料到他反應這麼激烈,頓生疑惑。過了一會兒,吳劍知鎮定下來,才字斟句酌地說了一句話:“是誰向你提起的他,都說了些什麼?” 沈瑄不明白,澹台樹然隻是他的四師叔,為什麼會讓吳劍知這樣緊張?他瞧了瞧杯裏的茶湯,乳花散去,映出吳劍知深不可測的麵容,明顯在細細地觀察他的表情。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該向吳劍知說出幾分真情,然後道:“夜來夫人說起過,此人也是洞庭門下。” 吳劍知釋然,道:“原來如此,這麼多年,難為她還不忘舊情。” 沈瑄見吳劍知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有些焦急,耐著性子道:“什麼叫不忘舊情?” 吳劍知沒有回答,卻鎖著眉頭道:“瑄兒,這都是過去很多年的事情了,與你沒有關係。” 沈瑄急於問明蔣靈騫的生身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想到吳劍知三緘其口。他想懇求幾句,忽然一念閃過,吳劍知不說,當然另有他因。他胸中憤懣,立起身道:“如此說來也罷。我還有事,先告辭啦。” 吳劍知沒料到他生了氣,也有些惘然。他看著沈瑄大步走出去,想留又不好留,停了一會兒,終於道:“瑄兒,有空還是回去,為你舅媽上一炷香吧!” 天色漸黑,在棲霞山腳下,一隊武士攔住了沈瑄。沈瑄認出帶頭的是錢世駿手下的一個將官,遂道:“這麼說九殿下即位了?” 那將官道:“快了。殿下聽說妖妃伏誅,是沈郎中的功勞,所以派我等到此恭候郎中,請郎中到王府一敘,有些事情請教。” 沈瑄不悅,心想我自向夜來夫人尋仇,與他錢九有什麼關係!待要拂袖而去,想起夜來夫人的寶印還在自己手裏,須麵交錢世駿,見這一麵,總免不了的。 錢塘王宮裏,忙忙碌碌亂成一團,一副改朝換代的樣子。武士們把一隊隊內官、宮女趕過來帶過去。大殿的階前隱隱有血跡,一個老內官正指揮人使勁洗刷幹淨。文官們進進出出,神色各異,全都噤若寒蟬,彼此不交一語。 錢世駿在一間偏殿裏和屬下議事。他此時尚未正式即位,仍著郡王的常服。除了王府官員,還有一幫服色各異、舉止落拓的閑人,卻是天目山上集會的那群江湖豪客。沈瑄走進殿時,將官通報了一聲,大家一時都好奇地看過來。 沈瑄從前武技低微,亦很少涉足江湖,是以並不為人所識。眾人見是個神清骨秀的文雅少年,不禁紛紛議論起來。隻有曹止萍和李素萍兩個變了臉色:“是你!” 錢世駿也看見了,他反應很快,立刻笑著迎過來:“原來是沈郎中,多時不見了。” 沈瑄卻不想和他寒暄,直截了當道:“你要我來,想問什麼?” 錢世駿見他如此,隻好開門見山道:“夜來夫人怎麼死的,這裏很多朋友都想知道清楚。” 沈瑄四顧,看見梅仙子和蘭道人也在座,道:“我向武夷派兩位前輩說的話,想來你們都知道。” 錢世駿點頭。 沈瑄道:“我沒有更多的可說。” 錢世駿怫然不悅。片刻之間,曹止萍和李素萍已將沈瑄的身份來曆傳遍座中,眾人的議論更加響亮。錢世駿有些尷尬,遂提了嗓子道:“那麼說的確是你勝了夜來夫人,迫得她自盡?” 蔣明珠的死,一直讓沈瑄很矛盾,他也永遠無法把真實原因公之於眾。但是日後的江湖上,必定傳言是他沈瑄殺死夜來夫人的了。沈瑄正不知怎麼說,外麵又進來一個人,將一顆人頭擲在地上,朗聲道:“九殿下,弟兄們把桑挺也解決啦!” 那確是桑挺的人頭,隻是來的人卻是範定風的心腹韋長老。隻聽錢世駿笑道:“昨夜王照希伏誅,今日又滅了桑挺,兩個心腹大患已消,妖婦的餘孽便指日可清除了。這都是韋長老和一幹弟兄們的功勞。” 韋長老捋著胡子,得意揚揚地笑著。可是大家的興趣還在沈瑄這裏。李素萍忽然道:“九殿下,你一向英明,怎可相信這種無行浪子的狂言!別的不說,他打得過妖婦嗎?”四周又是一片嘩然。 沈瑄懶得爭辯,隻想趕快脫身,遂從袖中取出夜來夫人的寶印,亮了一圈,道:“你們看見這個,總該相信夜來夫人真的死了。夜來夫人臨終交代,此物交還將來的錢塘王。九殿下,你既然要即位了,這就給你吧。” “且慢!” 錢世駿正要接下寶印,門外忽然傳來洪鍾怒喝。範定風叉著雙手,傲然立在大門口,死死地瞪著錢世駿。護殿的侍衛吆喝著圍了過來,大刀長矛紛紛對準了他。 錢世駿看見範定風隻身前來,麵色疲憊,衣袍上還沾有青草泥土,不覺微微一笑,對侍衛們喝道:“丐幫的範公子是朋友,你們怎可如此無禮,還不退下!” 侍衛們退開了幾尺,仍然虎視眈眈。範定風大步走進來:“錢世駿,你把話講清楚!” 錢世駿坦然道:“範兄是說小弟不該接這寶印嗎?範兄有所不知,昨天夜裏,我已麵見我王兄。王兄向我陳說了引退之意,傳位大典定在明日。現在國中一切事宜,皆由小弟主持。小弟收管夜來夫人的寶印,沒有什麼不妥吧?” 範定風道:“胡說!分明是你策劃政變,挾持國主,謀權篡位。錢塘的亂臣賊子,還敢坐在這裏耀武揚威,試問這到底是誰家的天下?” 眾人莫名其妙:範定風若不是開玩笑,一定是腦子出毛病了。錢世駿心裏卻有數,範定風是算賬來了。他笑道:“範兄誤會,我王兄實是自願讓位的。” “錢塘王答應傳位給你,有誰看見了?”範定風質問道。 錢世駿冷笑道:“這是我錢家的事情,自有我們兄弟間商量定奪,需要外人作證嗎?你若不服,可以問你們韋長老。” 範定風這時才發現韋長老侍立在一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韋長老牽動嘴角笑了笑,向範定風打了個拱道:“範公子昨日命屬下帶著一幹兄弟嚴守王宮,九殿下和錢塘王敘話的時候,屬下自始至終伺候著的。眾位江湖朋友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九殿下明日就即位啦。範公子該高興才是。” 範定風大怒道:“姓韋的,你反了!” 昨天範定風讓各路江湖英雄守住迷宮四個出口,特別將錢世駿遠遠地支開,卻安排韋長老帶著丐幫的骨幹進入錢塘王宮。按照範定風與韋長老商量好的計劃,趁著他與夜來夫人在八卦田比武的時候,由韋長老他們先控製住王宮裏的局麵。範定風勝與不勝,關係不大,關鍵他要及時趕回錢塘王宮中,掌握錢塘王的權柄。錢世駿固然也是想做錢塘王的,這個時候,他想即位,就不得不聽命於範定風了。 但是範定風沒有料到,地圖本是夜來夫人用來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宮裏耽擱了一個夜晚,已猜到錢世駿可能會趕在前麵,隻希望韋長老把守嚴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韋長老這麼快就倒了戈。 範定風瞧著大勢將去,盤算著如何挽回敗局,忽然衝了過去,一把挽住韋長老的胳臂,笑道:“韋長老,你輔佐九殿下登基,功不可沒呀!” 韋長老知道範定風心狠手辣,極有決斷,被他製住之時,驚得瑟瑟發抖。他畢竟處事老練,表麵上仍舊裝著一臉和藹,笑道:“公子說哪裏話!我一向是按著公子的意思來辦事的。”這句話,一方麵是為自己掩飾,另一方麵卻是向範定風示好,表示願意聽他號令。 範定風微微一笑,道:“海門幫幫主帶著人趕過來了。丐幫別的弟兄們呢,還在宮裏吧?” 群雄一聽,紛紛緊張得站了起來,有人刀劍已然出鞘。這一殿的江湖好漢,多是與錢世駿走得較近的,如鏡湖派,還有像武夷派這樣中立的。外麵的海門幫和丐幫,卻是範定風的臂膀。而丐幫的高手昨夜入宮,此時尚未撤出,留守在各個重要部門裏,隨時聽韋長老號令。此時範定風如要將局麵扳回來,雖不免一場惡戰,勝算仍是不小。關鍵卻要看韋長老肯不肯再幫錢世駿了,可是韋長老在範定風手裏。 韋長老搖著頭,拿不定主意。錢世駿似不在意,端起一隻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嘭的一聲,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 這是擲杯為號。範定風隻身涉險,也想到錢世駿在殿外設有伏兵。他拉住韋長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門邊。突然,屋簷下閃出一道霹靂,打在範定風頭頂。範定風始料不及,跨出大門的一條腿不覺又收進門檻。那人的劍法招式精妙,淩厲至極,刷刷刷連環三劍,把範定風逼開。韋長老瞅了個空子,推了範定風一掌,脫身而去。 “九殿下,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範定風的笑聲中充滿了不可遏製的憤懣,“幫你大忙的江湖朋友聚會,你竟然在屋簷下暗伏殺手!” 殺手正是那個神秘的何生,依然是一頂大帽遮住了半張臉。何生清朗的聲音在大殿裏回響:“屋簷下設埋伏,是為了對付金陵的奸細!” 範定風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你的身份來曆清白嗎?錢世駿竟豢養這種人為爪牙鷹犬!韋長老,你若能匡扶正義,我從前說過的話……” “算了,”何生笑道,聲音竟然脆如銀鈴,令人極不舒服,“你向你手下許諾的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我都已經給他們了。你不過是金陵皇帝私交的朋友,連個正職都沒有,你的話真能夠兌現嗎?而九殿下已是現在的錢塘王,能夠給他們的比你多。到了這個時候,你總不至於希望他們拋棄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祿,為了你那些許諾再拚一次命吧!” 這番赤裸裸的剖析,把範定風噎得說不出話來。 何生又道:“實話告訴你,今天你看到的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幫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難道你從沒想到過,昨晚若沒有九殿下在這裏,丐幫哪能這麼快擺平錢塘府上下官員?我們本來想,讓你去八卦田殺了妖婦,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回風頭,亦不枉你跑這一趟了。沒想到你功夫不濟,殺不了她,還得靠別人出手。” 範定風精明一世,這一回居然折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郎手裏。他瞥了一眼韋長老,隻見他遠遠站在錢世駿身邊,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愛將,現在卻似全不知世上有他這人,在邊上冷眼旁觀。範定風自主持丐幫以來,呼風喚雨,叱吒江湖,何曾想過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無援?此番興師動眾,到頭來铩羽而歸,一無所獲,苦心經營了幾年的事情,反而一夜之間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範定風怒道,一雙厲掌狂風亂雲般向錢世駿身上招呼去。 錢世駿沒有接招。何生猱身而上,手中的劍光一閃,接下了範定風的一招“無邊落木”。範家的三十六路金風掌法,剛猛有力,氣象森嚴。此時範定風作困獸之鬥,背水一戰,簡直就把自己的一雙肉掌變作了兩柄鋼刀,一時風聲大作,黃沙滾滾。一眾圍觀的武林高手,隻覺得凜凜罡風劈麵而來,不覺暗自驚歎:範家的傳人到底不是浪得虛名,幸虧不用我去給錢世駿護駕。卻不知那個麵貌溫雅秀美的何生如何招架。 何生這還是第一次在群雄麵前顯山露水,一招“無邊落木”被他長劍一擋,風卷殘雲地化了去。範定風原不知道他武技深淺,此時一交手,察覺他竟是勁敵,頓時收了狂慢之心,小心應付。眾人觀看何生的劍法,一時議論紛紛。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來曆。從招式上看,回轉如意,變幻無方,似乎是一種頗有淵源的上乘劍術。偏偏劍意上卻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戾氣,陰邪無比。何生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範定風掌風雖狠,卻難以招呼到他身上。隻見他攻守趨避,詭計頻出。範定風的掌力竟然被他牽製得無處施展,一掌掌落在了空處,看似步步進攻,其實連守勢也漸漸頂不住了。周圍人紛紛道:“想不到又出了個高手,被錢世駿羅致門下。” 範定風見形勢越來越險惡,心裏又氣又急:難道我真要倒在這裏,做了這小白臉成名的墊腳石?突然之間,他長嘯一聲,手掌上隱隱滲出一層森森的青氣。眾人從不知道範家還有這樣的功夫,見狀紛紛猜測。掌風過處,何生聞到一股腥臭氣味,心知有毒,頓時收住攻勢,劍光織網守得密不透風。範定風冷笑一聲,掌法驟變,全然不是金風掌法陽剛正氣的路子,也變得詭奇絕倫。眾人更是驚異:難道範定風也練了什麼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隻見範定風一掌快過一掌,專走偏鋒,淩厲飄忽有如鬼魅。眾人隻覺場中邪風陣陣,暗自搖頭。何生沒想到範定風有這樣的變數,又忌憚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劍法漸漸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劍法散亂。範定風大喜,連連催動掌力,把何生逼到牆邊,忽然一掌劈下。 何生身子一扭,低頭躲過,大帽子被掌風掃到了房梁上。忽然大家呀了一聲,那帽子下麵露出的竟是一頭如雲的長發。誰也沒想到錢世駿這個武技高強、心機良深的謀士是一個年輕女子! “何生”一時窘迫,不防被範定風一掌砍到肩上。她重傷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這一手仍是不俗,方位力道,直擊範定風要害。範定風跳開一步,朝那暗器揮起一掌,暗器打了個轉,又呼嘯著朝“何生”飛去。 “師姊,你先休息一下。” 誰也沒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現在兩人之間的。隻是那暗器先有“何生”以十成指力彈出,又被範定風以十成掌力擊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連城牆都打得穿,這時卻被他輕輕地夾在兩指之間――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閃爍著青光。 原來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終於悟了過來,這喬裝改扮的“何生”,正是他的師姊樂秀寧! 樂秀寧卻叫道:“師弟小心!” 她看見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變成了熒熒青色。範定風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著範定風道:“不就是丐幫的五步金環蛇毒嗎,有什麼了不起。”他從袖中抖出了一枚藥丸,拋給了背後的樂秀寧,“師姊,你服下這解藥,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 範定風變了臉色,他那一掌已給樂秀寧的棋子敷上了丐幫的獨門劇毒,沈瑄非但不懼,竟然還有獨門解藥! 沈瑄道:“你不是想要夜來夫人的寶印嗎?還在我手裏,怎麼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寶印還在手中。 範定風明知沈瑄武技高過他,但他此時怒火中燒,豈能忍得下,當下咬牙道:“好。他們說我打不過妖婦,要你出手,現在我就來和你比劃比劃!” “好!”劍花一閃,洗凡劍已在沈瑄手中。 樂秀寧道:“師弟,先把寶印放下,不要被他搶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