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榮
身後一聲巨響,接著山體中滾出一陣陣碎石迸裂的聲音,許久方才停歇。不知道裏麵什麼機關被觸動了,將迷宮的地道和石室統統摧毀。蔣明珠的屍體和她的秘密,就這樣永遠掩埋在了廢墟裏,再也無人打擾。 爆炸聲卻引來了一群道士,一個個從山石後麵露出頭來,把沈瑄團團圍住。一個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個矮個子老道士迎麵過來。沈瑄想起來,這是武夷山的人。 “妖婦呢?”梅仙子劈頭就問。 沈瑄本來懶得多言,但夜來夫人的生死,當是這些人最關心的,不說清楚,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於是將昨日迷宮決鬥、夜來夫人自戕的經過大致說了說。當然,自盡的原因他隻字不提。 梅仙子擰著兩條眉毛道:“你說她死了,我們怎麼相信?說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帶我去看屍首!” “信不信由你,我不會帶你去的。”見梅仙子的眉毛擰得更緊,沈瑄又道,“她葬在地下迷宮裏。迷宮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遺容,可以學學愚公,把這座山挖開。” “你!”梅仙子大怒,拂塵手柄一倒,掃向沈瑄臉上。這一招“紅拂掠發”,手段極漂亮,是梅仙子一出絕技,平日用來教訓人,端的是威風十足。 沈瑄不動聲色,隨隨便便一閃,梅仙子的拂塵就落了空。蘭道人一把拉住了梅仙子:“哎,師姊,發什麼火呢!夜來夫人已死,這是好事。”這蘭道人的脾氣非常溫和,與梅仙子恰恰相反,又道,“昨日丐幫曹長老送信,說是有一位劍客也來向夜來夫人尋仇,還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來便是這位郎君。郎君殺死夜來夫人,也是替我們菊師弟報了大仇。不知……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因為和蔣靈騫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認得他的沒有幾個。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沒看清,範定風有所猜疑卻沒說出,其餘人都不知道他是誰。他隻是道:“無名小卒,道長不必打聽。還有,我已說過,夜來夫人不是我殺的,她是自盡。” 蘭道人笑眯眯道:“郎君謙虛什麼。夜來夫人是何等樣人,若不是被你製服,走投無路,她怎會自盡?” 沈瑄心裏惘然,那是殺死蔣靈騫的凶手,也是千萬人仇恨的魔頭,卻又是她的母親,他到底該不該殺她?倘若蔣靈騫地下有知,還會讓他報仇嗎?會不會反而怪他害了自己親生母親?雖然他終究沒殺蔣明珠,她是自盡的,自盡的原因,可說是源於對亡女的愧疚。但她的死,究竟沈瑄有多少責任?如果不是他勝了她,使她陷入絕境,或者她不至於要死。他苦笑一聲,抱拳道:“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告辭了。” 梅仙子冷冷道:“夜來夫人這一死,吳掌門的事可就沒有了結了。” 沈瑄本來已經準備離開,聽見“吳掌門”三字,禁不住停下來:“是三醉宮的吳掌門,他也來了?” 梅仙子雖急躁,卻也極有閱曆。她剛才見識了沈瑄閃避拂塵的動作,料定他和洞庭宗有淵源,遂立刻抬了吳劍知出來。蘭道人解釋道:“三醉宮吳掌門昨日送信,說是如捉到夜來夫人,希望能親自問問話。三醉宮並未參與此事,吳掌門近日才趕過來。他有一個不肖外甥,前年失了蹤,據說與夜來夫人有關。他是想趕在妖婦死前問問消息。” 當年三醉宮一戰後,誤會重重。吳劍知重傷了蔣靈騫,又將沈瑄逐出門戶。沈瑄回到江南之後,並沒想過要見吳劍知,甚至連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沒有。此時聽說吳劍知找他,不覺心動。而且夜來夫人說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處,也隻有吳劍知才能解答。 棲霞山的隱士含玄子是吳劍知的舊友,吳劍知來到錢塘就借住在他那裏。沈瑄從蘭道人那裏問明了路徑,向棲霞山清風穀尋去。棲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樹滿山,茶香滿途,是個清幽的所在,倒把沈瑄連日來的沉鬱悲憤蕩滌去了許多。
含玄子的別業建在山腰的萬木叢中,依著山勢,起了一座不小的花園。院子外圍是一圈高大的樟樹,連雲繞翠,濃薄相接。沈瑄敲了敲門,院中靜悄悄的無人回應。沈瑄遲疑了一下,自己推開門進去,唯見藤蘿盤徑,繁花照眼,涼棚水石,參差掩映,主人卻不知哪裏去了。
沈瑄按住劍,等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小樓後麵白虹貫頂,知道是劍氣,匆匆過去。
一座五角涼亭外麵,吳劍知和一個蒙麵人正在比劍。旁邊一個穿淡青色道袍的白胡子老頭兒正在觀戰,滿臉焦急模樣。沈瑄看過兩個回合,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比劍,因為那蒙麵人一招招都是逼向吳劍知要害,全然是生死之戰。而這時吳劍知已處於下風,沈瑄暗暗心驚。吳劍知的洞庭劍術沉穩老練,已臻化境,然而這個蒙麵人的劍術似乎更高一籌。沈瑄看了一會兒隻覺說不出什麼門道來,卻又似曾相識。但有一點,蒙麵人的劍術極為狠辣陰損,不留餘地,透著一種難言的邪氣。吳劍知年老體衰,漸漸支撐不住了。沈瑄按捺不下了,拔劍而出。 他內力大漲,輕功已到了來去無形的境界。蒙麵人的長劍逼向吳劍知的喉頭,忽然眼前白光一閃,一股巨大的力道封住了他的劍勢。蒙麵人被震得虎口開裂,長劍幾乎脫手。原來沈瑄看出他劍法雖然厲害,內力卻還有限,故而在輕靈的洗凡劍上運上一道剛猛的真氣,將他逼開。蒙麵人不得不退了一步。沈瑄人未落地,劍勢已劃了一個圓,撩向蒙麵人的麵巾,欲挑出他的真麵目。這是從《五湖煙霞引》中的“太湖漁隱”化出的一招,甚是出人意料:起手取守勢,看似溫文爾雅,目的卻是取人麵門,咄咄逼人。可是蒙麵人居然看出了沈瑄的用意,哼了一聲,竟不回護,劍尖卻直取沈瑄的右腕。這一招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沈瑄手腕會受傷,蒙麵人不免劃破臉。然而蒙麵人劍走直勢,卻能夠先下手為強。沈瑄反應更快,那圓圈剛劃了一半,忽然變招,向右一格,離蒙麵人的胸膛隻得半寸。 蒙麵人大吃一驚,翩然後躍,撤回的長劍連挽幾個劍花,擋住沈瑄攻勢。沈瑄這時卻愣了愣。剛才蒙麵人刺他手腕,其實是那一招的唯一破解之法。他忽然想起了蒙麵人武技的來曆,大惑不解。高手過招,哪容分心,他這一遲疑,蒙麵人頓時甩出一大把梅花針。沈瑄趨避不及,立刻運功護身,衣袍如同灌了風似的鼓起來。那些細針被紛紛彈開,一根也沒傷著他。但這樣一耽擱,蒙麵人卻也穿過茶林跑了。 沈瑄隔著手帕,拾起一根梅花針。隻是極其普通的暗器,看不出門路來,並且針上也沒有毒。 “瑄兒……”吳劍知顫巍巍地喚道。 沈瑄訝異地發現,經年不見,舅舅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儼然一個垂垂老翁。吳劍知摟住沈瑄肩頭,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瑄兒,我聽樓荻飛說,你……你受了很重的傷,好了沒有?” “見過舅舅,我身上的傷早已好了。”沈瑄道,“舅舅、舅母一向可安好?” 吳劍知長歎一聲:“你舅母在三個月前亡故了。” 沈瑄大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吳劍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撇下她出來。去年霜娘出走後,你舅母一病不起,我也不敢離開三醉宮。霜娘這孩子……一直沒回來。你舅母臨終之前還不停地囑咐我,叫我找到你的下落。瑄兒,剛才我看見了,你的武技練得真好,不枉先師對你的期盼。將來的洞庭宗,隻有看你了。” 沈瑄聽見吳夫人的死訊,正在傷心,聽吳劍知這樣說,遂道:“舅舅,我不打算回去了。” 吳劍知細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道:“那麼說蔣娘子是真的去世了?” 沈瑄不答。 吳劍知有些愧疚地解釋道:“當時逐你出三醉宮,是一時激憤,後來樓君與我剖析陳說,我便已決定收回成命……” “別說了,舅舅。”沈瑄不願想這些傷心往事,便打斷了他的話,又覺得有些失禮,回頭瞧瞧吳劍知,忽然驚道:“舅舅,你受傷了?” 吳劍知微微一笑,道:“一點小傷。” 含玄子走了過來,道:“你們甥舅二人何不到亭子裏坐著聊?” 大家在五角亭中坐下,含玄子點了新茶奉上,茶湯碧綠,乳花如雪,微澀的茶香漸漸散開,主客之間一時靜默,皆不知該說什麼話。 沈瑄惦記著吳劍知的傷,又問了起來:“是那蒙麵人傷了舅舅?他究竟是什麼人?” 吳劍知道:“不知他是什麼來頭。三天前,我和含玄子也是在這五角亭裏喝茶閑談,正到忘情之處,這人忽然從背後躥出,給了我一掌。也是我太大意了,待到發覺時,竟然沒有躲過。” 含玄子道:“山人不會武技,與江湖中人沒什麼來往。這個所在知道的人很少,不料吳兄卻在山人這裏遭人暗算,實在慚愧。” 吳劍知道:“那一掌,顯然還留有餘地。我雖當時無法還手,也知道性命無礙。當時那人約了我今日在此比劍,然後就跑了。” “他想名正言順地以比劍殺你,又自知力量不夠。”沈瑄道,“於是想了這樣的法子,先讓你受內傷,再與你比劍。這樣就容易取勝了。” 吳劍知道:“不錯,這三日之內,我盡力調養,總算可以與他過招。但此人劍術太精,仍是不敵。若不是瑄兒你及時來,我也就送了命了。” 沈瑄不答,手指搭在吳劍知的寸關尺上,把了一會兒脈,覺得憂心忡忡,道:“舅舅,一年之內,你絕不可以再動武了。他原來那一掌雖不是致命傷害,也需閉關調養一月才能好。結果你與他比劍,又動了真力,使得傷勢更重。若是不能好好調養一年,隻怕有性命之虞。” 吳劍知道:“那我也正好休息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