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芙蓉解語
沈瑄點了範定風身上最後一處大穴,看著他倒在柱子旁邊,遂問道:“範公子,你知道你為什麼會敗嗎?” 範定風怒道:“敗就敗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堂堂大丈夫,豈能受你這無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覺得沈瑄得理不饒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鄙人絕不侮辱真正的大丈夫。隻是想告訴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練不成‘江海不係舟’的。” 範定風側過臉去:“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江海不係舟》作為當年煙霞主人沈醉遺留下的絕世秘籍,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風波。老一輩的武師無不心馳神往,聽見沈醉的孫子提起,一下子大殿裏都鴉雀無聲。 沈瑄轉過身,將左手一送,那寶印平平地飛出,落在錢世駿麵前的茶幾上,顫都沒顫一下。錢世駿心想:這一手內功,也當世罕有了,幸虧眼下他是友非敵,遂收了印連聲笑道:“多謝。” 沈瑄又道:“練不成‘江海不係舟’的,不止你一個。夜來夫人練不成,就將屍毒煉在掌上,一時也橫行天下,但終不免覆亡的下場。想不到你也用了這個法子。隻是五步金環蛇毒雖然厲害,比起屍毒來還差了一截。你使用這樣的毒掌,前途不會比夜來夫人更好。何況,你那一本《江海不係舟》還是……”還是假的。沈瑄說到這裏忽然停住,再說下去,就涉及洞庭宗太多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了。
“誰說我練的是‘江海不係舟’?你以為你們洞庭宗有一卷破書,別人就那麼稀罕?”範定風急了。 沈瑄道:“你當初如何使奸計,從汪師兄那裏將此書騙到手,又如何設下陷阱使汪師兄受你脅迫,中毒受傷,你以為我不知道!” 範定風冷笑道:“你還敢重提汪小山!” 沈瑄迄今也不知道,汪小山當初有什麼把柄落在範定風手裏。可是沈瑄不買賬,範定風也不敢再說什麼。若承認以脅迫手段騙了人家的秘籍,範定風一世也抬不起頭了。就在這時,洗凡劍在範定風胸前掠過。肌膚未損,衣襟卻劃開了,掉下一卷經書來。劍尖一挑,經書落進沈瑄手裏。 “範定風,你不能不承認了吧?”沈瑄道。周圍的人誰也聽不懂他們倆在說什麼,隻是盯著沈瑄手裏的“武技秘籍”,卻誰也不敢問一句。
“我跟你沒有多大冤仇,”沈瑄緩緩道,“但你素行不義,害我同門、竊我經書,所以今日不能放過你……”
“師弟,你幹什麼?”樂秀寧忍不住驚叫起來。那卷經書捏在沈瑄手裏,已成了一張張碎片,蝴蝶般飛散開。沈瑄自然知道這是偽書,而且是害多少人屈死的偽書,心裏鬱悶,順手就捏了。旁人卻不這麼想,曹止萍第一個按捺不住撲了上去,一張一張搶了起來。 “住手!”樂秀寧一劍刺向曹止萍,把她手裏的紙劈成兩半。老太太頓時嚇呆了。 眾人知道洞庭宗這師姊弟兩人武技了得,一時不敢造次,緊緊盯著。沈瑄歎道:“你們不必搶,書是假的。” 樂秀寧心思轉得快,恍然大悟,衝著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會讓你們搶得到。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嗎?” “沈郎中。” 這一刻間,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偽書的碎片上,竟無一人發覺又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丐幫的曹長老,一個是範定風的妻子宋飛雨。 範定風身受重傷,見此二人,一時幾乎狼狽死,忽然想到:曹長老一向不似韋長老圓滑,此時唯有靠他了。遂大聲衝錢世駿道:“錢世駿,為了幫你坐上現在這個位子,幾年來我們丐幫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負義!” 錢世駿道:“範兄幫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樂秀寧截口道,旁人看她身為下屬,公然打斷錢世駿講話,都覺得詫異,錢世駿卻沒事人似的,“殿下雖欠了丐幫兄弟的大恩大義,卻沒欠範家的情,更沒欠金陵皇帝的情!” 曹長老聞言,隻有長歎一聲:“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當初你為了給金陵皇帝爭天下,讓我們丐幫的弟兄出生入死,有違道義。老幫主早就叫我勸你,你不聽,屬下的弟兄們也……” 範定風知道徹底完了,閉上眼叫道:“好!好!” 宋飛雨走到沈瑄麵前,忽然跪了下來。沈瑄嚇了一跳,趕快拉她起來。範定風叫道:“師妹,我死則死矣,不要向這小子求情!” 宋飛雨恨恨道:“呸,你以為我是為你求情嗎?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阿耶哪有你這樣的徒弟,我哪有你這樣的丈夫!你等著金陵的皇帝老兒救你好了。”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沈瑄頗感尷尬,道:“宋娘子,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宋飛雨道:“昨天晚上,郎中救了我的小妹……真不知如何說起,大恩不言謝。可是我想求郎中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宋飛雨道,“小妹受了重傷。她……她還年輕,將來可怎麼辦?你們沈家妙手回春,天下聞名。請郎中再救小妹一次吧。” 沈瑄道:“令妹麵容已毀,難以恢複,除非給她再做一張麵皮。這個卻難,搞不好有性命之憂。” “我家與郎中從來談不上什麼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時覥顏相求,萬不得已。郎中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個朋友麵上……”宋飛雨雙膝一軟,又要跪下,這一次卻被曹長老攔住了。 丐幫的人這幾年飛揚跋扈,沈瑄雖然不念舊惡,對他們也並無好感。可他見不得宋飛雨這樣求他,也確實同情宋飛天,遂道:“我答應就是。明日我就去貴幫,為宋小娘子看看傷勢,你看如何?” 宋飛雨激動得流下淚來。曹長老道:“小娘子是老幫主的掌上明珠,沈郎中這次救了她,就是我們丐幫的大恩人,請受老叫化子一拜!” “拜卻不必了。”沈瑄隻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曹老丈,晚生不敢居功,卻還有個不情之請。” 曹長老慨然道:“郎中隻管講!” 沈瑄道:“季如藍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傷了貴幫一位香主,能否請長老高抬貴手,放過她算了?” 此話一出,曹長老卻遲疑起來。季如藍下毒逼死了張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幫上下起了公憤,誓為張香主報仇。沈瑄雖然救了宋小娘子,也無法憑他一句話消解這筆冤賬。曹長老若答應放過季如藍,實在無法向幫眾們交代。 沈瑄也料到他難以應承,遂道:“我這師妹年紀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個不通武技的弱女子,你們向她尋仇,未免不太合適。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說來怪她不得。不如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你們要為那張香主報仇,就找我好了。” 曹長老麵上一陣紅一陣白。其實以張香主中傷沈瑄的那些惡言惡語,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裏,都不會放過他。隻是那時,大家都覺得沈瑄是個武技低微的無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蔣靈騫雙雙斃命,所以肆無忌憚。沈瑄此時自己認下,除了維護季如藍,是不是也對丐幫幫眾的汙蔑表示不滿? “怪隻怪老張說話太傷人,唉……”曹長老歎了口氣,毅然道,“沈郎中,我答應你,這樁恩怨從此揭過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幫幫眾,再不可向季娘子尋仇滋事。” 沈瑄道:“曹長老一言九鼎,晚生多謝了。”他的心裏卻也是一聲長歎。原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道義可言,從前中傷你的人,也會跪下來求你。隻要武技好了,什麼都能解決。 地上散落著撕碎的《江海不係舟》,樂秀寧似有不甘,撿了一片遞給沈瑄:“這真的是假書?” 當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與紙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著紙片上手抄的筆跡,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裏,沈瑄又失眠了。自從蔣靈騫死後,他就有時睡不好覺,隻是盯著床頭的孤燈、窗外的星河,點點滴滴地回想過去種種情事。思緒一起,便欲罷不能,有時幾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總覺得似乎她還在某處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為什麼時間不能把記憶都洗掉呢? 不過今晚有辦法打發時間。他披衣起來,把殘燈挑亮,細細構想明天如何給宋飛天治那張燒壞的臉。 隻能從她的身上另取一塊皮膚,把燒壞的麵皮換下來,取皮之處也需縫合另長。新皮不一定能長好,其間可能潰爛脫落,病人可能發熱而死。就算換得成功,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著,窗欞上喀嚓一聲響,有人探頭,麵如蓮萼。 “師弟,我能找你談談嗎?”來的是樂秀寧。 沈瑄出了門去,兩人並肩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天已快亮了,微霜淒淒,宿鳥啼鳴,天邊泛出淺淺的白色。沈瑄道:“你就是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