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濁水清塵
清明時節雨紛紛。 墓碑上刻著“吳氏之墓”,碑文出自母親自己之手。那年她積勞成疾,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把一雙垂髫稚齡的小兒女叫到麵前:“將來娘親不在了,你們倆就留在這裏,不要回三醉宮。瑄兒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顧妹妹。”瑛娘還小,不太懂得生離死別意味著什麼,隻是撲閃著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阿兄。 “等妹妹成年,就送她去和陳家那孩子完婚。陳家人很好,將來能照應你們。可惜我來不及為瑄兒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記著,千萬別學武技……”母親如果知道,後來他不但學了武技,浪跡江湖,而且放棄了室家之念,不知會作何感想。 紙錢化作一隻隻黑色的蝴蝶,在寒風中打著轉,又被蒙蒙細雨潤濕,貼在青石墓碑上。 那時真的太小,記憶中母親的麵目都模糊了,隻有聲音清晰地印在腦海裏。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母親的墓碑上,連父親的姓氏也未提到。 墳墓周圍打掃得很幹淨,幾株木蘭花樹也有人看護修剪,生得枝繁葉茂,亭亭玉立。隻是花期已過,空有雨打殘紅。“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蘭生於湖湘,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李義山這首哀婉的《木蘭花》,也是母親最愛念的詩。可惜母親最終也不願回到生長木蘭的故鄉去。幼年時,母親是他最親密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一點也不了解母親,一點也不了解她心中隱藏的憂傷和哀怨。 倒是陳睿笈和瑛娘,不辭辛勞地在母親墳頭種上了木蘭花樹,他們倆一定常常來祭掃。今天清明節,他們怎麼還沒來呢? 山道彎彎,細雨中停下一輛小驢車。車中下來一對年輕夫婦,鬥笠蓑衣遮了半張臉,對著沈瑄細細打量。沈瑄微微地笑了笑,那婦人歡呼著跑了過來:“阿兄!” 陳睿笈有些發福了,瑛娘改了婦人裝束,仍不減當年的活潑,從車中抱下一個梳著丫髻的小女孩:“小緣,快叫舅舅!”沈瑄抱過孩子,一時百感交集。 瑛娘埋怨道:“阿兄你太不像話啦,好幾年都不來看我們。不過舅舅真是神機妙算,他說你多半會回來掃墓,你果然就來啦!” 沈瑄愣住了:“舅舅?” 車中爬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蹣跚而來,那不是吳劍知嗎?
沈瑄這次回葫蘆灣,一來是看看久別的妹妹和妹婿,二來是為了莊道人的托付,回來炮製孟婆柳的解藥。可是吳劍知居然就算準了他回家,找了過來。 “瑄兒,我還是希望你回三醉宮。門中無人,你不回去,隻怕我一死,洞庭宗就散了。”陳睿笈夫婦一離開,吳劍知就對沈瑄道。 沈瑄不語,心裏根本不情願。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業啊!”吳劍知道。 沈瑄仍然不語。 吳劍知長歎一聲,道:“我知道,你總是忘不了那個天台山的女孩子。如今我也知道,她不是我們的敵人,當年委屈你們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誰殺死了吳霆表兄?” 吳劍知道:“我知道,是樂秀寧。其實那天在含玄子那裏,我就看出了八九分。”
見他神情鎮定,沈瑄又問:“舅舅是不覺得意外嗎?”
“也意外,也不意外。”吳劍知道,“當年為了那卷偽書,樂師弟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最後三師弟帶著女兒負氣出走,十幾年沒有消息。先前樂秀寧回三醉宮,言說樂師弟晚年思念師門,我也就信了。這麼些年過去,當年那一點矛盾算不得什麼了。可是,他們畢竟記仇,那……我也無話可說。”
沈瑄忍不住道:“樂師叔死於有人向他追索《江海不係舟》真本。若非換書罪名在身,他不至於落得這個結局。”
“他們父女是不是認為,是我將《江海不係舟》被調換的消息放了出去的?”吳劍知皺眉道,“原來如此。但我身為洞庭掌門,怎會把這樣的事情傳揚出去?說出去等於承認當年我們確實盜了書,這有什麼好處?當年汪小山偶然發現三醉宮有《江海不係舟》,攜書出走,我都不曾大張旗鼓地追索他,也是怕翻出舊事,連累本門名聲。”
“當年那場爭執,除了舅舅和樂師叔,還有誰知道?”沈瑄問。
吳劍知閉目不語,良久放道:“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第三人了。”
沈瑄不解。說再無旁人,又說他自己並未泄露消息,這顯然是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