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後後,葛傾在三醉宮待了幾個月。他走後的這三年間,三醉宮常來一個客人,歐陽世家的掌門人歐陽覓劍,說起來還是葛傾的師弟,曾經跟陳緣說起過這個大師兄。 歐陽覓劍本來是為著小謝而來。小謝歸宗認祖,原是歐陽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歡東奔西走,歐陽覓劍過來,往往見她不著。沈瑄和這歐陽公子又話不投機,結果隻有陳緣招呼著。一來二去的,他倒是和陳緣熟了。 “晚生複姓歐陽,名覓劍。” 早知道歐陽世家的名頭,陳緣微微地驚異著。 那人一笑:“娘子若覺得不好記,就想著果脯什麼的好了。” 陳緣忍不住撲哧笑了。她知道,歐陽世家的掌門少年老成,聲名赫赫,是個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一般總是和藹可親。 他的葛傾師兄,從前也是這樣的人吧? 隻是落到陳緣手裏的葛傾,已然英雄末路,這一點連不諳世事的陳緣都看得出來。他在三醉宮旁邊住下來,一來為了治病,二來也是為了躲避仇敵的追殺。沈瑄固然說了不管,但是也沒有什麼人真的敢在君山邊上動刀動劍。這樣子葛傾總算可以好好休養一陣。 何況他隻想要三年的性命。 “連我都沒有見過他,隻是在天池學藝的時候,晦明師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歐陽公子已經是江湖中數得上的人物,說起這大師兄,還是滿臉的崇敬,“有一年師父雲遊長安撿回來的。不知誰家的孩子,因為生下來有病,被扔在勝業坊後麵一條陰溝裏——也許母親是一個倡女。身上隻圍了一條破爛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師父看他先天不足,身體孱弱,也不打算傳授他武藝,隻想留在身邊做個捧劍小童。沒想到大師兄是個極要強不認命的。他十二歲上,徒手殺了天山一帶有名的馬賊女頭子玉麵紅狐,名動塞外。這一來,師父這才知道被他偷偷學了不少武技。後來師父索性正式教他。師兄很刻苦,十八歲時出師,儼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後來的故事為很多人所熟悉。師兄一人一劍,拜訪五大名山、十八門派,向各路高手挑戰,闖下了不敗劍神的名頭。聲名之響,不次於你們三醉宮當年的劍神澹台樹然。他與廬山的盧淡心真人約戰之時,嗬嗬,小緣,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盛況空前。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後起之秀,一個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鬥,武林的精英幾乎都趕來了,不肯錯過這場好戲。一個鄱陽湖都被船隻占滿了。可是後來,盧真人卻沒有露麵。” “是盧真人怕了?”陳緣問。 歐陽覓劍搖搖頭:“不知道。廬山既不應戰,我師兄就自然而然勝了。當時有很多人追隨在他身邊。師兄一高興,索性成立了一個‘白龍幫’,自己做幫主。” 陳緣心裏抖了一抖。說起“白龍幫”,她是知道的。沅江邊上開酒店的劉洋,不就是被“白龍幫”的人砍了左腿,至今還拄著沈瑄給裝的義肢。還有——說起來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帶百姓至今說起那群江湖惡少,還覺得是一場噩夢。 歐陽覓劍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遂道:“師兄那時年輕氣盛,不知道約束手下弟兄。他以為隻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實這哪是長遠之計。” 陳緣勉強笑了笑。一樣少年英雄,歐陽覓劍和葛傾還是不同。歐陽出身名門,家底雄厚,本人又是個老練有城府的;葛傾呢,葛傾是正月裏的爆竹,一時間轟轟烈烈,振聾發聵,驚得你不敢正視。可是再睜眼一看,煙消火滅,卻是什麼都沒了。 結果後來人們說起少年英雄葛傾,反倒不屑一顧,以為是曇花一現的人物。 “我的舅舅,”陳緣忽然問道,“和葛傾比過武嗎?他們倆——誰勝過誰?” 歐陽覓劍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會輕易和人過招。” 陳緣覺得歐陽覓劍的笑容像是暗示什麼,卻又不敢問。 舅舅還沒回來,打發走幾個病人,陳緣又開始碾著潔白的芙蓉花蕊。眼見快晌午了。 當初,葛傾住在湖上時,表現得異常平靜,每天吹吹笛子、看看書。陳緣那時哪裏想到他先前是這樣一個厲害角色。遵著舅舅的規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問問覺睡得好不好,飯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麼不舒服的。陳緣年輕麵薄,有時沒話找話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傾又不像後來的歐陽覓劍那樣能說會道,有時說著說著沒話了,就這麼沉默尷尬著。於是又吹笛子。陳緣如釋重負地告退。 忽然笛子聲在背後停了。不免又嚇了陳緣一跳。 “陳娘子,”葛傾悠然問道,“我的病是真的無救了吧。” “哪裏,當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陳緣隻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為她不盡心盡力。這些日子來,陳緣幾乎把自己學過的東西又統統重溫了一遍。有些問題搞不懂,又不敢直接問舅舅,隻好拐彎抹角地“提起”。沈瑄心裏明白,也不說,就順著她的意思告訴她。 給葛傾試著換了好幾種藥了,終是不見起色。陳緣也急。換作別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氣了,一個剛出師的小郎中,原來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來試藥。偏偏葛傾,總是微笑著,像很理解她一樣,任她把方子改來改去。這叫她如何是好? 一個多月過去,陳緣和葛傾,總算是漸漸熟識了起來。 歐陽覓劍再來,陳緣忍不住,又問到了葛傾。 歐陽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陳緣臉紅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還沒治好呢。”言下之意,因為是病人,所以她隻好老惦記著。 “七年前他敗給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傳了很多年的傳奇。陳緣都覺得奇怪。巫山派的最後一個弟子,那個終年隱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經曆裏出現過。江湖上好像沒有人戰勝過她。她——不會老嗎? “其實敗給了巫山女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從不涉足江湖,武技近於幻術,無人可敵,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樣的人物,不與武林中人並稱。葛傾大可以把這一次失敗從自己的記錄中抹去。但是他太過心高氣傲。 “那一戰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場,當時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說出。巫山派有一門功夫叫作‘行雲’,功起之時,雲遮霧繞,外人看來隻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傾卻是隻憑一柄青鋒,劈開重重迷霧。後來葛傾就嗬斥巫山女,說她幽閉荒山,修煉這種妖術,根本是鬼不是人。這樣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聽見這話,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煙霧。” 陳緣不解道:“那就應該是葛傾勝了啊。” 歐陽覓劍搖頭道:“你舅舅的話,就說到這裏為止。可是,最後葛傾卻說是他輸了。” 陳緣一臉茫然。 “你要想聽更詳細的,就去問你自家舅舅吧。”歐陽覓劍眯著眼睛笑道。 陳緣當然不敢去問。 葛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陳緣有沒有怨過舅舅呢,她不敢問自己。沈瑄說了不管葛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駕著小船來來往往,隻當湖上那隻船不存在。怎麼可以這樣呢?身為名醫竟然見死不救,未免太殘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陳緣一度勸著自己,舅舅是個不容易看懂的人。陳緣小時候,隱隱聽家裏人說過舅舅年輕時闖蕩江湖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過大風大浪,到頭來萬事都看得空了。他時時一個人坐在書房裏出神,這樣,陳緣在一旁讀著書,反倒坐立不安。 那時真是太小。若是再過得幾年,陳緣不會為舅舅的冷漠而大驚小怪。天底下有著很多很多的病,其間隻有少數幾種是郎中有辦法治的,還有很多,就隻能聽天由命。哪有什麼神醫呢! 沈瑄不可謂不淵博聰明,能診得出很多疑難雜症。但對於已經很重的病人,往往也僅此而已。都病入膏肓了,還能怎麼治?譬如打魚的老吳,辛苦半輩子,落下這麼個吐血的病。治是治不了,隻能左右權衡著,讓他多活幾天,少受點罪。有的時候,連做到這一點都很是不易。這一些,並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們隻知道來找神醫,要神醫救他們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卻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對病人這樣講。 想盡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麼安排的。其實做醫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煩了。盡那一份人事,倒不為病人,常常隻是為了那些至親骨肉,滿足他們的一點希望而已。 換了現在的陳緣,甚至也要這樣想。葛傾這樣無牽無掛的,還有什麼理由再治?折騰醫生也折騰他自己。
中午的時候,展三爺撐著船過來了,捎來一封信,給沈瑄的。陳緣掃了一眼信角,看見了歐陽家的印記。 陳緣不覺得餓,也就沒有做飯,隻是瞧著那封信出神。歐陽公子倒有些日子沒來了。信裏說的什麼,隻好等舅舅回來拆看。 芙蓉花蕊終於在水中化解開來。等了三年,終是成了。陳緣望著那一甌瓊漿也似的藥水,竟不覺得有多麼歡喜。太漫長了啊,心都有點麻木了。 何況三年,誰沒有變呢。 《梅花三弄》的調子隱隱還在腦海裏,隻是飄來飄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惱,連這個都會忘。無聊地擰擰琴柱,心想要不要問舅舅,還是…… 三年過去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傾兩個的牽牽扯扯,陳緣還是不免心裏打鼓。 三年前那一天是怎麼搞的?陳緣早上起來梳洗整齊,抱了自己從家裏帶來的瑤琴,在湖風裏晃悠了半個時辰,終於低低地喚起:“葛郎——” 她原是想,若葛傾聽不見也就罷了。 但是葛傾偏偏聽見了,簾子挑開,露出一張灰色的臉,隻有兩隻眼睛還清清亮亮的,瞧著小娘子。 “你能不能——”陳緣有些語塞,“我聽見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聽。你能不能教給我?” 葛傾笑笑,柔聲道:“不能。” 陳緣有些訝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臉白了白,重複了一遍:“陳娘子,我很抱歉,但確實不可以的。”說完放下了簾子。 陳緣就這麼呆呆地立著,不知所措。 忽然,遠遠傳來一陣悠長的洞簫聲,清絕如同天際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陳緣心裏一凜,這是舅舅。 呼啦一聲,灰色的身影從船中躍出,定定地立住。 陳緣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三醉宮主人已飄然而至:“小緣,你站得遠一點。” 她慌不迭地倒退幾步,眼睛卻死死地瞪著葛傾。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樣挺拔的葛傾,湖風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著寶劍的手指,一根根如竹節般嶙峋。 “巫山女不知道。”沈瑄道。 劍眉一挑,葛傾道:“不知道什麼?” “她不知道你會去找,什麼七年之約,那都是假的。” 葛傾麵露疑惑,緩緩地逼近沈瑄:“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 沈瑄苦笑,轉言道:“當初你一席話,使得巫山女收起了她的‘行雲術’,不戰而退。後來你就一路跟著她到了巫山。隻是巫山女行蹤不定,你無法再約她出來,隻能一日一日地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卻不知,這曲子你是跟誰學的?” 葛傾麵上一白,沒有回答。 “後來巫山女終於出現了,這一回她沒有使用巫術,卻是用了一套無名劍法。結果,你仍是敵不過,遂與她訂下七年之約。” 葛傾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縷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四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還能勝過那無名劍法嗎?此去巫山,風高浪險,路途遙遠,我勸你還是作罷。” 葛傾傲然一笑:“說了要去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三醉宮主人連這個都不懂?” 這回輪到沈瑄皺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勝過我手中的劍,大約對付巫山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們先試試。” 陳緣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裏,比你我都還清楚得多!這是他自己要的。”話雖如此,他並沒有拔劍,卻是以簫代劍,做了個起式。 陳緣看不懂劍法,隻覺得舅舅的動作優雅無比。再看葛傾,居然如同見了鬼一樣,臉色大變:“你——你——” 沈瑄毫不理會,洞簫抖了幾抖,向葛傾前額點去。葛傾竟來不及拔劍,腳下挪開半步。洞簫堪堪掃到葛傾的鬢角,飄下幾縷發絲。陳緣捂住了眼睛。葛傾提掌掠鬢,掌力極大,竟帶著洞簫向自己身後飛去。沈瑄順水推舟,簫身徑直飛開,幾乎脫手。就在這時,沈瑄輕彈簫尾,洞簫在空中打了個轉,竟然又向葛傾的後腦勺殺去。葛傾往前一躍,跳到沈瑄身後。沈瑄動作極快,接住洞簫,並不轉身,反手一刺,依然點住了葛傾的前額,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 “你連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傾盯住沈瑄,又驚又怒:“這是巫山女的劍法。” 沈瑄道:“而且四年之前在巫山,你也正是敗在這三招之下。躲不過的。” 葛傾呆呆地望著沈瑄。 “原來那個人是你。” 陳緣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傾和舅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沈瑄輕歎一聲:“不錯,是我。巫山女從來都是蒙著臉的,要扮作她的模樣,再容易不過。” 葛傾的手指神經質地抖動著,過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武技既然已經勝得過我,自己來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別人的模樣!三醉宮主人莫不是想嫁禍巫山女?” “我並不想嫁禍何人。當時你在瞿塘峽徘徊了一個月,我也悄悄地跟了一個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規矩,一戰失手,是絕不會再出來見你的。可是我做郎中的,還惦記著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隻有你能夠說得巫山女黯然神傷,也隻有你敢於追她直到瞿塘峽。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約戰七年,你會放在心上嗎?” 葛傾麵色慘然:“原來,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沒有什麼約定。那你為什麼不把時間拖得更長一點,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當時看來,七年尚有希望。再長的時間,就根本沒有意義了。”沈瑄道。 葛傾沉默半晌,淒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謝神醫了。”言畢緩緩地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陳緣張了張嘴,卻喚不出來,隻覺得嗓子裏有什麼東西堵著,一下一下地撞著胸口,說不出的難受。舅舅還在眼前。 忽然葛傾回過頭,卻是問道:“你用來戰勝我的無名劍法,既然不是出自巫山,又是源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