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藥
陳緣才跨上岸,就聽見那個撐船少年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這個……”少年從船艙裏掏出一個竹簍子,“我娘說,要好好謝謝沈郎中和……和陳娘子。” 竹簍子濕漉漉的。少年怕陳緣嫌髒不肯要,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就那麼捧在手裏,臉都紅了。 陳緣也有點緊張,忙接過簍子,笑道:“多謝你娘費心——怎麼這樣客氣呢。” 少年如釋重負,一邊嘴裏嘀咕著大人教的客套話,一邊就忙忙地開了船。秋風嫋嫋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陳緣低頭,看見竹簍裏亮晶晶的,原來是大半簍新鮮活潑的湖蝦。 碧紗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宮的主人沈瑄正埋頭臨帖。陳緣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診的情形細細彙報一遍。沈瑄卻心不在焉似的,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加了一味血見愁?” 陳緣愣了愣,頓時明白了,是問那個嘔血症的老吳。像這種臥床日久的病人,此藥本不該用的,一旦凝成血塊,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半日未止,再不用血見愁的話,我怕會出事……” 毛筆在紙上停了一會兒。“也隻能如此。”沈瑄微微地搖頭。 這就算是肯定了陳緣,她暗自舒了一口氣。忽見書桌上雲淡風輕地插了一枝花,卻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緣今天看了幾個病人?”沈瑄抬頭問道。 “三個。” “唔,五個。咱們還有四個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裏吧。” “嗯——”陳緣有些說不出話。 秋風起,白雲生,微微的涼意滲入襟懷。明天,是白露節吧? 陳緣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終是個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裏輕敲長鋏,看他捧著詩卷在斑竹林裏晃來晃去,看他對著碧水長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帶的名醫,江湖上人稱南沈北倪,南沈說的就是舅舅。五年前,母親不遠千裏地把陳緣從桐廬送到君山的三醉宮來,滿心希望陳緣好好學學,把沈家的絕世醫術傳承下去。 舅舅沒有家室,倒是收了一個義女小謝,自小跟陳緣要好。其實陳緣女孩兒家,哪裏喜歡學醫,隻是拗不過娘親的意願,來就來了。有小謝做伴,也不怕日子難挨。誰想到進了三醉宮才發現小謝已經離開,在廬山跟著女俠徐澹影學藝。另一位師兄卓渙之也不常在君山上。 這樣清冷的地方,陳緣隻有把悶氣吞到肚子裏。 第一次見麵時,沈瑄還在給病人寫方子。他隻是側過身,隨便掃了陳緣一眼,再沒有多的話。陳緣記得這個舅舅的,小時候抱過自己,很溫和的人。可是成了名醫,就變得這麼冷嗎?當著母親的麵,陳緣不能說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劃了好大一堆書給她,讓她自己念完——一年之內。那一年,陳緣沒有在四更天以前睡過覺。一頭濃密如雲的黑發,眼見著落去了好多。臘月裏,小謝從廬山回來過年,孩子們濟濟一堂。陳緣看見小謝麵若蓮花,眼神裏快樂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時百感交集。 ——想什麼呢,陳緣的手一抖,差點兒把半支蓮寫成七葉一枝花。舅舅很嚴格,不能見任何塗改。寫了這麼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來,不假思索了。 隻是今天,這樣心猿意馬。 窗外,三醉宮很大,空空蕩蕩。隻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種藥香,繚繞在疏淡如水的陽光裏。日子如此岑寂,幾乎磨盡了人的心性。 陳緣伸出手臂。菡萏香銷,白芙蓉花又開了,一朵一朵,如天邊停雲繾綣。
清晨,湖上的煙靄遲遲不散,隻看見沈瑄的小船緩緩地消逝在雲水深處,陳緣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今天她起了一個大早,給舅舅收拾好藥箱以後,輕輕地踱到後山。滿山的斑竹枝裏,一滴滴懸著新下的露水,清寒徹骨,帶著竹葉清香,很好。 “沈郎中——沈郎中在不在——” 天光未明,就有求醫的上門了。卻是隔壁打魚人的女人,孩子在水邊玩耍,被蛇咬了手。那女人看見隻有弟子在,頓時冒出了汗。陳緣也不慌,抱過孩兒細細察看,卻不是毒蛇,沒有什麼要緊,便安慰了一番。 送走了那母子,陳緣默默地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裏麵輕翾瑩白的花蕊。 這是現在,也算陳緣快出師了。早幾年,毒蟲咬傷這樣的毛病,沈瑄也是不叫陳緣看的。說是新手紙上談兵,豈不是拿病人的性命開玩笑。所以隻叫她在一旁看著。
那時候,每天跟在舅舅後麵進進出出,端盤子、遞剪子、抄寫藥方。很瑣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瑄醫術太有名,老遠從瓊州島來的病人都有,排著隊等神醫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認了。病人裏麵,富人固然是不少,窮人卻是更多。沈瑄從不一視同仁。有錢人家送金送銀的,沈瑄來者不拒;窮人卻連路費都是東拚西湊,沈瑄看過病,便叫陳緣包了藥送去,並不提錢的事情。
更有不少,帶刀帶劍,受了稀奇古怪的傷,那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些人一上門,總帶著一大串兒的血雨腥風。起先陳緣還挺怕的,但看舅舅氣定神閑,視若無睹,根本不把那些江湖人當一回事。其實,生死關頭,很少有人在郎中麵前撒野。更何況,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門世家,被許多人心裏敬重著的。惡風惡浪,不容易潑到三醉宮裏來。 漸漸陳緣也就學了舅舅的樣兒,冷了眉眼冷了心腸,站開一步,隻管治病。 生死離合,江湖恩怨,對陳緣來說,就是一場看不完的戲。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節清冷的露水上。 陳緣從五鬥櫃最上麵一隻上了鎖的小抽屜裏,翻出一些幹了的、陳年的花蕊,捧了出來,一把把撒入水中,看它們沉到底。心裏也像裝著那麼一盞晃晃的清水一樣。 那幾年,每天重複相同的工作,那時候陳緣覺得,日子平淡得沒邊兒了。舅舅有時會冷不丁問她一點什麼,有時興致來了,也給她講講醫理。舅舅喜歡一邊講一邊踱著步,散發淡淡藥香的衣襟,在陳緣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後來陳緣漸漸熟練,開始單獨出診,坐了小船到四圍鄉裏,一家一家地送藥。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記的那一天,陳緣剛回來,猛可裏撞見廳堂上坐了一個灰色道袍的男子。 陳緣立刻退了出來。她看見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樣式古老的劍,更重要的是廳堂裏那種異樣的氣氛。陳緣在三醉宮待得也久了,雖不入江湖,卻也江湖久慣,她知道什麼情景應該回避。 沈瑄的武技是很好。他絕少有動手的時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宮的神醫動了手,沒人討得了便宜去。像小謝,還有卓渙之他們,拜了沈瑄作師父,學得一身武藝,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一番名頭來。但陳緣天生資質不佳,也就一點都沒有學。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學武技幹什麼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沒說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江湖險惡?陳緣轉過身,鑽入屏風後麵。 江湖,那隻能遠遠地看著。 偏生那些話還是傳到耳朵裏。那人的聲音也還年輕,卻是中氣不足,何況是在求人診治,更顯得微弱可憐。他心裏很急,越說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氣,不疾不徐,一味地推拒著,竟似一毫也不讓步。那人就說:“難道你沈神醫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難道你可以見死不救?”舅舅說:“原本也救不了你。你若靜靜養著也就罷了,我根本沒有辦法讓你能夠動武。”兩人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聲調,卻驟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陳緣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筆,探頭去看。
那人竟然也正巧往這邊看,目光撞上,如此敏銳。 陳緣連忙低了頭,卻明明聽見—— “師父見死不救,那就請令徒出手。” 陳緣腦子裏一片空白。沒關係沒關係,舅舅會跟他說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說,等著她自己開口。 她隻得從屏風後麵繞了出來,朝人福了一福。陳緣張了張嘴,想說:我不過是個學徒,沒有給人看過病的。 那人就這麼立在她麵前,懇切地望著陳緣。灰布道袍棱棱地挺著,一抹眉色淡若天際孤雲。 陳緣說出來的話是:“可以,我盡力為您治病。” 那人拊掌大笑。 以為舅舅會生氣,然而沈瑄微微一笑,隻說:“那小緣你可要費心。” 葛傾,他患的是心疾。陳緣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發現搏動得厲害。陳緣沒見過這樣重的病人,一驚抬頭,卻看見他臉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過了。” 陳緣頓時明白過來為什麼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遠是看心疾的高手,連他都放棄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麼棘手。名醫們各自心裏有譜。這硬骨頭卻叫她陳緣給攬下了。這種病從胎裏來,永遠治不好的,隻能慢慢將養著。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傾。依然是遙遠的笑容:“大半輩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隻是不練武是不可能的。請娘子想想辦法,再多給我一些時間。” 悲慘的場麵,陳緣也算見得多,卻還是忍不住難受:“多長時間呢?” 葛傾的聲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隻要三年的時間,應該不算很難了? 但是陳緣卻沒有什麼把握。平素裏見慣了舅舅治病,真的輪到自己,反而手忙腳亂。先給下了一個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書,看看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對症的。 葛傾沒有留在三醉宮,買了一隻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後麵。那天晚上陳緣還在翻書,葛家的蒼頭來了,說小郎又犯了病,郎中快去看看。陳緣披了衣裳去瞧,隻見葛傾滿臉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著,連躺也躺不下。這是要命的發作,十有八九是救不過來的。陳緣讓蒼頭去請沈瑄,沈瑄卻沒來。陳緣自己忙了一個晚上,總算葛傾緩過了氣,就回去睡了。 再睜眼的時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黃昏。陳緣暗叫不好,忙忙地就跑去船上看葛傾怎樣了。 臥室裏卻沒有人。 陳緣心裏猛地被抽空了,瞪著陳設簡樸的船艙,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哪裏傳來的笛聲呢? 清越活潑,如同晶瑩的春雪。 陳緣悄悄地繞到船尾,看見葛傾一襲灰袍,金色的夕陽被湖水片片搖碎,映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分外生動。還能吹笛,真是好了。陳緣不敢攪了他興致,默默聽一回,自己悄悄走開。 《梅花三弄》,那樣欣悅的調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陳緣想著,忍不住又回頭望望。夕陽影裏,水光瀲灩,那人影看起來頗不真實。乍一轉身,卻正碰上葛傾注視沉思的眼睛。陳緣一慌,未及說什麼,一低頭溜掉了。 夜裏便沒了看書的心思。翻開箱奩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調著。沈瑄會彈琴,小謝也會,陳緣卻沒有學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彈來彈去像是膠在指尖上,化不開。於是想著葛傾,在湖上、船裏,不知睡著沒有。舞刀弄劍的江湖人,笛子卻吹得這麼有情趣。 這樣的人,卻隻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給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纖纖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靈。